次声波共振装置的嗡鸣,仿佛为曙光基地注入了一股沉稳而平和的脉搏。地基裂痕的扩张被有效遏制,空气愈发洁净,试验田内的蓝斑菌毯在和谐的律动中生机勃勃,其上生长的作物绿意盎然,甚至有几株燕麦草已经抽出了细小的穗子。共生,不再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它正在这片曾经被视为绝地的土壤上,生根发芽。
然而,共生之路并非坦途,过往的伤痕依旧需要清理。基地外围,几座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的人工大气层生成器塔楼,恍如锈迹斑斑的钢铁墓碑,无声地诉说着人类傲慢的过去。它们不仅是无用的废墟,更因其残留的能量扰动和内部堆积的化学残留物,成为了次声波和谐律动中不和谐的杂音,甚至可能成为吸引危险本地生物的诱饵。
“必须拆除它们。”林薇站在基地指挥室的观测窗前,指着远处那些高耸的金属巨塔,“它们是旧时代的遗毒,干扰‘谐音’的稳定,也是潜在的安全隐患。”李明哲站在她身边,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塔楼的结构图。
“结构很坚固,部分区域被酸雨严重腐蚀,内部还有未排空的强效凝结核和催化剂残留。常规拆解风险太大,容易引发二次污染和结构垮塌。”
“定向爆破。”李明哲的声音带着军人的果决,“精确计算当量,定向倒塌,确保碎片溅落范围远离试验田和基地核心区。这是最快、最彻底的办法。”
方案迅速敲定。李明哲亲自带队,在塔楼周围布设了数十个精确的爆破点,装填了计算好的特种炸药。巨大的塔楼周围被清空,拉起了数道警戒线。安防队员严阵以待,防止意外。陈思邈则在轨道实验室密切监控着爆破区域的次声波能量场,确保爆破产生的冲击波不会引发星球脉动的剧烈反弹。
引爆日。灰黄色的天空下,巨大的塔楼沉默矗立,好似垂死的巨人。李明哲站在安全的指挥掩体里,手中握着引爆器。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远处生机勃勃的试验田,又落回那冰冷的钢铁废墟上。
“各单元汇报!”
“A区就位!”
“b区就位!”
“能量场稳定,可以引爆!”
陈思邈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
“引爆倒计时!三!二!一!起爆!”
李明哲猛地按下按钮!
“轰隆——!!!”
一连串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接连响起,仿佛大地深处传来的怒吼!只见那几座巨大的塔楼底部,瞬间腾起冲天的烟尘和火光!坚固的金属结构在精确的爆炸力作用下,就像被无形的巨斧拦腰斩断,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断裂声,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朝着预定的、远离基地和试验田的荒芜区域倾斜、倒塌!
“轰!!!!”
巨大的塔身重重砸在赤红色的荒原上,大地剧烈震颤!烟尘瞬间沙暴般席卷而起,遮天蔽日!无数碎裂的金属构件、扭曲的钢筋、破碎的混凝土块仿佛致命的暴雨般向四周飞溅!
“注意冲击波和溅射物!”李明哲在通讯器里大吼,尽管一切都在计算之中,他依然保持着最高警惕。烟尘缓缓沉降。爆破点中心一片狼藉,只剩下巨大的钢铁残骸扭曲堆积。
然而,就在一片混乱的边缘,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景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长达数米、在爆炸中被撕裂崩飞的扭曲钢筋,就像标枪般斜斜地插在距离爆破点边缘不远的一片……深蓝色区域上!
那片区域,正是之前为了应对菌毯蔓延风险而构筑的、靠近能源区方向的陶瓷防火墙外侧,一小片在之前试验中意外泄露、但被严格监控的“蓝斑菌毯”边缘延伸区!此刻,那根带着爆炸高温和锋利断口的钢筋,好似天外陨铁,狠狠扎进了那片粘稠、深蓝的菌毯之中!
预想中菌毯被撕裂、破坏的画面并未出现。只见那深蓝色的粘稠物质,在钢筋刺入的瞬间剧烈地蠕动、收缩,随即变身活物般迅速包裹上去!深蓝色的菌毯沿着冰冷粗糙的钢筋表面迅速蔓延、覆盖,分泌出大量透明的凝胶物质。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根坚硬的合金钢筋,在菌毯的包裹下,其表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锈蚀?不,更像是被分解!坚硬的金属表面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蚀孔,并且孔洞正在缓慢地扩大、加深!一些被菌毯完全包裹的钢筋末端,甚至开始软化、变形!整个钢筋,仿佛正在被那深蓝色的粘稠物质,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方式,“消化”着!
“它在……吃金属?”一名队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李明哲放下望远镜,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撼。他示意队员保持警戒,自己则推开掩体门,顶着尚未散尽的烟尘,大步走向那片区域。他停在距离那根正在被“消化”的钢筋几米外。深蓝色的菌毯包裹着冰冷的金属,在开普勒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静谧的画面。
他蹲下身,从旁边捡起一块在爆炸中崩飞过来的、只有手指长短的钢筋断茬。断茬的一端还带着高温灼烧的痕迹和锋利的棱角。李明哲的目光落在断茬靠近自己手掌的一端,那里,沾染了一小点深蓝色的、粘稠的菌斑。他没有立刻擦掉。他伸出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用指腹,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点深蓝色的菌斑。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触感:温润、粘稠,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性。
它不像腐蚀液那样带来灼痛,更像是一种缓慢的、包容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分解与转化。
李明哲凝视着指尖那一点幽蓝,又抬眼望向远处那片被菌毯覆盖、孕育着绿色的试验田,再回头看看身后那堆象征着人类失败与傲慢的钢铁废墟。一个深沉的、关于存在本质的问题,敲响开普勒深藏地心的脉动,在他心底轰然回响。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半截染着蓝斑的冰冷钢筋,像是在问这片土地,也像是在问自己,声音低沉而清晰,回荡在爆炸后的寂静烟尘中:“人类在宇宙里,到底算掠夺者……还是催化剂?”
是像这根钢筋一样,带着破坏的动能闯入,最终被环境“消化”或遗弃?还是像那蓝斑菌毯,将外来的“异物”(污染物)分解、转化,最终融入星球自身的宏大循环,催生出新的生机?答案,或许不在他的口中,而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在那深蓝与翠绿交织的画卷里,悄然书写。
三个月后。曾经的人工大气层生成器爆破点,早已被清理干净。巨大的残骸被切割运走处理。那片被爆炸冲击波和金属碎片洗礼过的赤红色荒原,在次声波共振的持续滋养和蓝斑菌毯(在严格监控下有限度扩展)的影响下,土壤结构悄然改善。
这天,负责外围环境巡查的林薇,在例行检查爆破点附近区域时,脚步猛地停住了。在一片相对平整、覆盖着薄薄一层深蓝色菌毯的土壤上,一株明显不同于耐寒燕麦草的植物,正沐浴在开普勒微弱的阳光下,舒展着它修长而饱满的叶片。叶片呈健康的深绿色,在植株顶部,一个小小的、却已初具雏形的麦穗,正羞涩地低垂着头,穗尖上,几丝细小的麦芒在风中轻轻摇曳。
林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仔细辨认。没错!是小麦!而且是他们最初播种在试验田里、后来因土壤恶化几乎绝迹的基因编辑小麦!它竟然……在这里,在这片曾被爆炸和金属碎片污染的废墟之上,顽强地生长了出来,并且即将结出开普勒星球上第一颗……属于人类的麦穗!
她颤抖着手,打开通讯器,声音哽咽着,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喜悦和力量:“报告……这里是爆破点废弃区域……发现……发现编号Kp-wheat01植株……确认……确认抽穗!重复!开普勒-22b……首株杂交小麦……抽穗了!”
数据,在此刻完成了最完美的闭环。爆破,清除了旧时代的桎梏;
菌毯,消化了破坏的残骸;
星球的脉动和人类的“谐音”,共同滋养了这片土地。
废墟之上,希望的麦穗低垂,彻底对那个哲学问题,给出了一个充满生命力的答案。李明哲的问题,或许永远没有唯一的答案,但这颗在爆破点废墟上倔强生长的麦穗,已然昭示着一种可能:
人类,可以成为宇宙中,催生新生的……那一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