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x号”空间站巨大的穹顶观测窗前，林薇悬浮着，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并非投向深邃的宇宙或灰白的月球，而是牢牢锁定在下方那颗蔚蓝色星球的一个特定区域——红海与亚丁湾交汇的咽喉之地，萨丁港。
她的面前，是“千里眼”高分辨率观测系统的主屏幕。屏幕上显示的，并非壮丽的星云或月球的环形山，而是一幅令人揪心的实时画面：一艘巨大的、锈迹斑斑的超级油轮“海洋巨人号”，已经搁浅的钢铁巨鲸，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斜斜地嵌在萨丁港外狭窄航道边缘的礁石群中。
深色的原油正从它扭曲的船体中部不断渗出，在碧蓝的海面上晕染开一片片狰狞、粘稠的墨色油污带，好像星球肌肤上溃烂的伤口。几艘小小的拖轮和环保船，在油污边缘徒劳地喷洒着消油剂，显得渺小而力不从心。
“林工，‘千里眼’合成孔径雷达扫描确认，‘海洋巨人’三号货油舱结构性破裂，泄漏仍在持续扩大。港口方面请求我们持续提供溢油范围扩散的精确数据和洋流预测模型。”空间站通讯官的声音在舱内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收到。启动‘千里眼’溢油追踪模式，最高精度。把实时数据和预测模型打包，优先传回地面指挥中心和萨丁港应急指挥部。”林薇的声音冷静而迅速，手指在虚拟控制面板上飞快操作着。
她的眉头紧锁，这场事故发生在如此敏感的战略要冲，不仅意味着生态灾难，更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地区紧张。就在这时，一个加密通讯请求接入她的个人终端，标识显示来自龙国驻萨丁港能源协调处，优先级为最高。
林薇飘到相对私密的通讯区，接通了视频。屏幕亮起，出现的并非协调处的负责人，而是一张熟悉但此刻写满焦虑和疲惫的面孔——卡塔尔能源事务特别代表，马吉德·阿勒萨尼。林薇在前期“光明港”项目谈判时与他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位务实且消息灵通的人物。
“林工程师！谢天谢地能联系上你！”马吉德的声音有些沙哑，背景似乎是在一辆高速行驶的越野车内，画面有些颠簸。他眼神中透着一股近乎绝望的急切，完全顾不上寒暄。
“马吉德代表？出什么事了？”林薇心中一沉，预感到绝非油轮事故那么简单。“林工，看看这个！我们……我们快完了！”马吉德颤抖着手，将一个加密数据平板对准了镜头。屏幕上并非萨丁港的油污画面，而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图表和数据流。
“这是……全球主要油田实时产量监测？”林薇一眼认出了那些代表不同国家的曲线，但上面的数字让她难以置信。
“没错！”马吉德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看加瓦尔（Ghawar）！看看我们的北方油田！看看科威特的布尔甘（burgan）！看看俄罗斯的萨莫特洛尔（Samotlor）！看看委内瑞拉的奥里诺科重油带！它们……它们都像被扎破了的气球！”
林薇的目光死死盯住代表沙特加瓦尔油田——这个曾经的世界第一大油田——的那条曲线。图表下方实时跳动的日产量数字，仿佛一个冰冷的墓碑：1,024 桶。
一千桶？！
林薇记得很清楚，仅仅在她升空前看的最后一份公开（虽然已经大幅下调）报告中，加瓦尔的日产量还在数百万桶级别！即便知道它已进入超晚期开采，产量会自然递减，但这个断崖式的暴跌，完全超出了任何合理的地质模型预测！这简直是死亡宣告！
“不止加瓦尔！全球超过80%的主力油田，产量都在过去三个月内出现了灾难性暴跌！”马吉德快速切换着图表，一条条代表不同巨无霸油田的曲线，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垂直下落态势。
“地质学家们都疯了！他们找不到原因！没有大规模地质变动，没有灾难性事故报告！就好像……就好像地下的油藏，一夜之间集体枯竭了！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一股寒意顺着林薇的脊背爬升。她身在太空，却仿佛听到了地球深处传来的、无数巨型抽油机缓缓停摆的哀鸣。萨丁港那艘搁浅油轮泄漏的原油，此刻显得如此讽刺而微不足道——地球的黑色血脉，正在以更可怕的速度干涸。
“林工，这不是事故，这是末日！”马吉德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石油时代……结束了。就在我们眼前，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了！”
通讯画面晃动得更厉害了，似乎车辆在沙漠中疾驰。马吉德似乎被窗外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他猛地将镜头转向车窗外。画面一阵模糊后稳定下来。映入林薇眼帘的，不再是数据图表，而是透过车窗看到的、迪拜城郊外浩瀚的沙漠景象。
烈日灼烧着金黄色的沙丘，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然而，在这片曾经象征着石油财富与奢靡的沙漠边缘，景象却荒诞而凄凉。几座巨大的、锈迹斑斑的石油钻井平台，就像被遗弃的钢铁巨兽骨架，孤零零地矗立在沙丘之间。
粗大的输油管道蜿蜒在沙地上，但早已不再有黑色的黄金流淌。更让人心酸的是，管道表面那曾经光鲜的防锈涂层，在风沙的侵蚀下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几头瘦骨嶙峋的骆驼，正旁若无人地用粗糙的舌头舔舐、啃咬着管道上剥落的涂层碎片，仿佛那是某种苦涩的盐分来源。
镜头缓缓移动，聚焦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沙丘上。那里，一个穿着破旧长袍的小男孩，正小心翼翼地用几块显然是从废弃太阳能农场捡来的、边缘碎裂的光伏板碎片，拼凑在一起，连接着一个老旧的手机充电器。他小小的身体努力前倾，试图让那些碎片最大限度地暴露在炽烈的阳光下。手机屏幕上，一个小小的充电指示灯，正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生锈的、被骆驼啃食的输油管道，像大地枯萎的血管，在黄沙中缓缓腐朽。稚嫩的孩子，用捡来的、破碎的新能源碎片，在滚烫的沙地上，追逐着那一点点维系现代通讯的微光。旧神的骸骨旁，新生的希望如此脆弱而倔强地挣扎着。
这幅画面，就是最尖锐的隐喻，透过冰冷的屏幕，狠狠刺入了悬浮在寂静太空中的林薇心中。数据是冰冷的，但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脚下那颗星球正在经历的、翻天覆地的能源阵痛。
“你看到了吗，林工？”马吉德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悲哀，镜头重新转回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旧的世界正在死去，新的……还没真正活过来。萨丁港的油污？那不过是旧时代流出的最后一滴污血罢了。”
通讯中断了。屏幕归于黑暗。林薇依旧悬浮在通讯区，手指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舱壁上。头盔玻璃上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以及背后那巨大舷窗外，浩瀚无垠却寂静无声的宇宙。
萨丁港的油污在扩大。加瓦尔油田的日产量定格在1024桶。生锈的管道被骆驼啃食。孩子用破碎的光伏板追逐着手机屏幕上的红光。所有的信息，所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融合，最终汇成一个冰冷而巨大的现实：能源的根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塌。
月球上李明哲刚刚经历的惊魂一刻，近地轨道脆弱的休战，与脚下星球这无声却更致命的枯萎相比，仿佛都成了序曲。
她缓缓飘回“千里眼”主控台前，屏幕上，萨丁港那片狰狞的油污带仍在缓慢扩散，像一块丑陋的黑色补丁，贴在地球蓝色的肌肤上。然而，林薇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更广阔的非洲大陆腹地——那里，在撒哈拉边缘，由她主持设计、无数像贾马尔那样的工人用汗水浇筑的“光明港”超大型光伏电站群，正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好似镶嵌在大地上的银色鳞片。
她调出“光明港”区域的实时能量输出数据。绿色的数字稳定跳动着，代表着清洁的、来自恒星的馈赠。
“旧神已死……”林薇低声呢喃，指尖划过屏幕上“光明港”的光斑，眼神却凝重无比，“新神……我们能否真正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