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丁港的夜,因全城断网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与寂静。没有了霓虹的喧嚣,没有了虚拟屏幕的光污染,真正的星空,宛若被打翻的钻石匣子,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
月光清冷,透过没有智能遮光帘的窗户,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林薇家的客厅里,只点着一盏老旧的应急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母女俩依偎在沙发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空白的墙壁上,好似皮影戏。空气里还残留着白日断电带来的闷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慌气息。
小雅蜷在林薇身边,身体微微绷紧,大眼睛在昏暗中不安地转动着。没有了智环提供的音乐、故事、虚拟陪伴,甚至没有了调节体温和情绪的微电流,这纯粹的、原始的黑暗和安静,让她感到陌生而恐惧。
“妈妈…我害怕…” 小雅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往林薇怀里缩了缩。林薇搂紧女儿,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传递过来的不安。
她的目光扫过书架——那上面大部分是落满灰尘的专业书籍和一些小雅的电子读物。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的视线停留在一本硬壳旧书上。书脊已经磨损,书名在油灯下有些模糊:《火星救援》。
她心中一动,起身将它抽了出来。书页泛黄,带着久未翻动的、特有的陈旧纸张气味,混合着油灯燃烧的淡淡烟火气。
“来,小雅,” 林薇坐回沙发,将女儿揽在怀里,把厚厚的书摊开在两人腿上,“妈妈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关于一个人,被困在火星上,怎么活下来的故事。”
油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书页。林薇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她慢慢地读着,手指划过那些铅印的文字。故事的主角马克·沃特尼,一个植物学家兼工程师,在一次火星任务中被队友误认为死亡而遗弃。
他孤身一人,被困在遥远的红色星球,基地损坏,补给有限,通讯断绝。他要面对的,是绝对的孤独,致命的火星环境,以及如何用仅有的、有限的资源活下去。小雅起初还有些心不在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不时瞟向窗外深沉的黑暗。
但渐渐地,马克那粗鲁却坚韧的幽默感,他那一次次看似不可能的自救——用火星土壤种土豆、改造漫游车、用放射性钚元素取暖、甚至用粪便给作物施肥……这些在绝境中迸发的智慧和生命力,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小雅。
她听得入了神,身体放松下来,脑袋枕在林薇的胳膊上,眼睛紧紧盯着书页上那些描述马克如何计算、如何改造、如何挣扎求生的段落。
当读到马克计算他需要将居住舱内的二氧化碳转化为氧气,而他的化学材料(固体氢氧化钾吸收剂 Ko2)又严重不足时,书中有详细的计算过程:他需要多少克 Ko2 来吸收他呼出的二氧化碳并释放出他生存所需的氧气。书中列出了公式:4Ko2 + 2co2 → 2K2co3 + 3o2。马克需要计算在有限的Ko2下,他能产生多少氧气,能维持多久。
“等等,妈妈!”小雅突然抬起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他…他就靠这些材料?那怎么够啊?他会不会算错了?”林薇看着女儿眼中久违的、纯粹的好奇和担忧,心中一动。她合上书,从旁边的杂物盒里翻出半截铅笔和一个旧笔记本——那是她偶尔用来画工程草图的。
“那…我们自己来算算看?”林薇把铅笔和本子递给小雅。小雅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她习惯了智环瞬间给出答案,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动,感觉有些陌生。她笨拙地翻开本子,找到空白页,学着书里的样子,把公式歪歪扭扭地抄下来:4Ko2 + 2co2 → 2K2co3 + 3o2。
“书上说他每天呼出大概…1公斤二氧化碳?”小雅努力回忆着,用铅笔头点着数字。“嗯,差不多。”林薇点头。“那…要吸收1公斤co2,需要多少Ko2呢?”
小雅咬着铅笔头,眉头紧锁。她看着那个化学反应式:4份Ko2对应2份co2… 那就是说,吸收2份co2需要4份Ko2?那吸收1份co2就需要…2份Ko2?
“摩尔质量!”林薇提示道,“co2是44克每摩尔,Ko2是…71克每摩尔?”
“啊!对!”小雅眼睛一亮,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她算得很慢,数字写得歪歪扭扭,时不时涂改,嘴里还小声念叨着:“1公斤co2是1000克…1000除以44… 约等于22.73摩尔co2… 按照方程式,2摩尔co2需要4摩尔Ko2… 所以22.73摩尔co2需要…22.73除以2再乘以4… 45.46摩尔Ko2?”
“摩尔质量Ko2是71克每摩尔,所以需要的质量就是45.46乘以71…”小雅继续算着,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声,神情越来越专注,“…3228.66克!3.2公斤多!”
“他基地里只有多少Ko2来着?”小雅抬头问。“我记得…好像只有几百克?”林薇回忆道。“天啊!那根本不够!”小雅惊呼,脸上充满了对马克处境的真切担忧和一丝…计算的成就感。
这种通过自己一步步推演、思考、最终“发现”答案的感觉,是她依赖智环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智环给出的只是冰冷的数字,而此刻纸上歪歪扭扭的计算过程,却带着她思维的体温,让她感觉自己真正“参与”到了马克的困境中。
她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烁着一种久违的、纯粹求知的光芒。夜深了,油灯的火焰也显得微弱了些。故事告一段落。母女俩走到狭小的阳台上透气。没有了城市的光污染,夜空深邃得令人心悸。小雅裹着毯子,仰着小脸,在满天繁星中努力寻找着。
“妈妈,那颗…特别亮,有点红红的…是火星吗?”小雅指着天穹上一个明显泛着铁锈红色的光点。“对,那就是火星。”
林薇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那颗红色的星球,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它不再仅仅是智环百科里一个三维模型或一段数据描述,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亘古悬于天际的星球。马克的故事,就在那里发生。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小雅望着那颗遥远的红色星辰,沉默了许久。
林薇以为她困了,正想带她回去睡觉。“妈妈,”小雅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马克叔叔在火星上,只有他自己,什么机器都坏了…他靠自己种土豆,靠自己想办法…活了下来。”
她顿了顿,转过头,清澈的目光在夜色中直视着林薇,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困惑和沉重:“那…如果我们的芯片…智环…永远失效了…我们…还能算人类吗?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住了。阳台上的油灯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林薇的心,被女儿这句突如其来的、源自马克故事却直指当下困境的灵魂拷问,狠狠地攥紧了。那颗遥远的、泛着铁锈红色的火星,仿佛在无声地映照着她们脚下这片因断网而陷入混乱与恐慌的城市。
小雅的问题,骤然黑暗中敲响的警钟,在寂静的夜里,余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