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兵器厂的核心区域,那几座日夜不息、吞吐着赤红铁水与滚滚浓烟的高炉,如同这个庞大帝国军工心脏最有力的搏动。自镇虏堡大捷,棱堡防御体系得到验证,火器生产进入稳定批量阶段后,一种新的“症状”开始在这颗强劲的心脏中显现——在满足了日益增长的军械订单之后,高炉与配套的锻锤、工坊,出现了周期性的“闲置”。
并非真正的停工,而是那种全力运转下的“产能过剩”。精炼出的优质钢材,锻造出的标准胚料,在满足了刀矛、火铳、炮身的制造后,仍有富余。工匠们完成了定额,便有了些许空暇。这在以往,或许会被视为“靡费”,或是被官僚体系慢慢消化于无形。但此刻,主持大局的小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过剩”之中蕴含的另一种可能。
他的值房里,墙上除了复杂的机械图纸,又多了一幅巨大的《京西钢铁厂产能流转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着铁矿石、焦炭的输入,高炉的生铁产出,以及分流向各军械工坊的路径。此刻,他的炭笔,正点在一条代表“富余胚料”的虚线上,这条线原本模糊地指向“储备库房”。
“军工之利,在于锋锐;然国之根基,在于农耕。”小满放下炭笔,对坐在对面的徐琨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性,“如今高炉有余力,工匠有闲时,与其空置虚耗,不若将这‘过剩产能’,导向民生之需。”
他推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条陈,上面清晰地罗列着计划:
“即日起,辟出丙号高炉三成工时,丁号锻锤坊半数人力,专司生产民用铁器。首要者,为农具三样:犁铧、锄头、镰刀。形制就按工部颁行的《农器图样》最优款,然用料需与我等制枪管之精铁等同,工艺依标准化流程,确保钢口坚韧,形制统一。”
徐琨看着条陈,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小满先生,此议虽好,然……与民争利之嫌,不可不虑。市井铁匠铺,皆以此为生,若官营工坊以雄厚之力介入,价低质优,彼等何以存活?恐惹物议。”
“非是与民争利,乃是‘产品线拓展’,以军工之余,滋养民生。”小满早已料到有此一问,从容解释道,“我等所出农具,价格可定于市价七成左右。并非恶意倾轧,实因我等用料集中采购,成本更低;标准化流水作业,效率更高,故有此降价空间。此举非为挤垮铁匠铺,而是让利于最需好农具的农户。至于民间铁匠,其长处在于定制、修复与灵活,非批量生产可比。或可吸纳其优秀者入厂,或可令其转营更高附加值之铁器,乃至承接我等非核心部件之外包,此乃引导产业升级,而非扼杀。”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更何况,农具锋利耐用,则垦殖效率提升,粮食增产,国库充实,边军粮秣亦足。此乃固本培元之策,纵有物议,于国于民有利,便当行之!”
徐琨沉吟片刻,想起之前“军工兼营民用”的谕令和已然初见成效的铁锅试制,终于重重点头:“好!就依先生之言!我即刻安排下去!”
命令下达,钢铁厂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习惯了铸造杀人利器的工匠们,看着图纸上那朴实无华的犁铧、锄头,起初有些愣神,甚至觉得是“大材小用”。但在严格的标准化流程和质量管理下(每件农具依旧敲上工匠编号),他们很快适应了新的节奏。那巨大的锻锤,不再只为轰击出枪管的雏形,也开始有节奏地锤打出犁刃的弧线;那飞溅的火星,不再只为淬炼刀锋,也开始映照锄板成型的光泽。
小满亲自督造了第一批“官造”农具。那犁铧,厚重匀称,刃口带着良钢特有的青灰色光泽,远比市面上那些厚薄不均、掺杂使假的私铸货色显得可靠;那锄头,背厚刃薄,木柄接口严丝合缝;那镰刀,弧度流畅,握持称手。它们被打上“京西官造”的戳记,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通过官仓和指定的商号,流向京畿及北直隶周边的州县。
起初,农户们持观望态度。官家的东西?还这么便宜?怕不是样子货?直到几个胆大的农户咬牙买回试用,那犁铧入土顺滑,破板结如切豆腐,且极其耐磨;那锄头刨地省力,不易卷刃;那镰刀收割麻利,不费劲。口碑如同春风,迅速在乡野间传开。
“了不得!官家造的犁,比俺家祖传的那破犁还好使!”
“这锄头,俺用了半个月,刃口还利着呢!”
“价钱还便宜!早知道早买了!”
争相购买的热潮出现了。原本可能需要积攒数年才能换一件的称手农具,如今以低廉的价格就能买到质量远超从前的官造品。农户们欣喜若狂,称之为“仙师赐下的铁牛”、“官府发的利刃”。
这一年秋收,凡用了京西钢铁厂所出农具的地区,垦殖深度和平整度有所提升,收割效率也显着增加。虽然天时依旧重要,但好的工具确实带来了肉眼可见的增产。粮食归仓时,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在民间蔓延。不知从哪个村落开始,渐渐传唱起了一首朴素的歌谣:
“仙师造铁牛(犁)哎,种地不发愁;
官家锄头利哎,荒土变良畴;
镰刀舞得欢哎,粮仓堆满楼……”
歌谣俚俗,却真切地反映了底层民众最朴素的喜悦和对那背后推动者的模糊尊崇。
这股风潮,自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严嵩虽已倒台,但其党羽残余、以及与旧式铁器行会利益勾连的官员,岂会坐视?暗中,流言开始滋生、传播:
“哼,与民争利,坏我朝祖制!”
“那农具为何如此便宜?定是偷工减料,用了邪法!”
“听闻那钢铁厂用的乃是铸炮的凶铁,沾染煞气,用之久矣,恐损田亩灵气,招致灾殃!”
“还有那歌谣,什么‘仙师’?分明是妖人蛊惑民心!”
他们试图用熟悉的套路,将“与民争利”、“破坏风水”、“妖言惑众”的帽子扣上来,抹黑这项新政。
然而,这一次,他们的算盘落空了。
若是以前,这等流言或许能引得乡野惶惑,士林非议。但如今,那锋利耐用、价格实惠的犁铧锄头就摆在眼前,家家户户的粮囤因它而更加饱满。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当有说客试图在乡间散播“凶铁损田”的谣言时,直接被正在田头歇息的老农用烟杆指着鼻子骂了回去:
“放你娘的狗屁!俺家的地用这犁耕过,苗长得比往年还旺!你说是凶铁?俺看是祥瑞!再胡咧咧,小心俺用这‘凶铁’锄头刨你个满脸开花!”
周围的农户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声援,将那说客吓得抱头鼠窜。
至于“与民争利”,百姓更不买账:
“官家造的好东西,便宜卖给我们,这叫争利?那以前铁匠铺卖的死贵还不好用的,难道是让利?”
“就是!咱们庄稼人,就认实惠!”
流言在坚实的民意和看得见的实惠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未能掀起任何波澜。严党残余愕然发现,他们以往无往而不利的舆论武器,这一次,竟然彻底失效了。那个隐藏在军工堡垒背后的年轻人,似乎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根基深深地扎进了泥土之中。
小满站在钢铁厂的高处,望着远处官道上络绎不绝、前来购买或运载农具的车马,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欢快的歌谣,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神色,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军工转民用,这第一步,算是稳稳地迈出去了。这不仅仅是产品的拓展,更是一种力量的延伸,一种将帝国最尖端的生产力,与最基础的民生需求连接起来的尝试。
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前方还有更多的利益藩篱需要打破,更多的观念需要扭转。但至少,这条名为“实业兴邦”的道路上,已经看到了第一簇顽强燃烧的、来自民间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