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保科的人带着封存的数据离开了,机房却并未恢复往日的“正常”。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技术员们交流的声音更低了,眼神里的恐惧并未消散,反而因为未知而发酵。谁也不知道,下一份名单上,会不会出现自己的名字。
王烁坐在控制台前,屏幕上是“海星”系统枯燥的测试报告,但他的目光却没有焦点。苏梅透露的信息——明天凌晨,老码头废弃仓库——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蟑螂”那张惶恐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脸,不时闪过。
他尝试集中精力,分析系统从内保科数据包中破解出的其他碎片信息,试图找到更多关于清洗计划,尤其是关于陈教授下落的线索。但“蟑螂”的命运如同一个黑色的漩涡,不断拉扯着他的注意力。
【系统修复中……核心运算力恢复至65%……情感波动监测:宿主处于高度矛盾与应激状态。建议进行认知梳理,维持决策理性。】
系统的提示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平静,反而更凸显出他内心的波澜。理性?理性的选择就是袖手旁观。可“理性”在此刻,感觉如此冰冷,近乎残忍。
傍晚时分,梭温再次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这一次,梭温的脸色比上午更加难看,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林工,坐。”梭温的声音嘶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王烁沉默地坐下,他能感觉到梭温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内保科那边……动作很快。”梭温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已经带走了好几批人了。技术部这边,暂时还没人被点名,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烁,“你之前为了审计,跟下面的人接触比较多,尤其是……物资配送那边?”
王烁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维持着镇定:“是的,为了了解系统接口和实际运作,接触过几个配送员。都是正常工作往来。”
“正常工作往来就好。”梭温点了点头,但眼神里的担忧并未减少,“不过,林工,有时候,‘正常’也会被曲解。现在是非常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放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烁当然明白。梭温是在提醒他,他与“蟑螂”的接触,可能已经被注意到了。这是在敲打,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让他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或者说,做好切割的准备。
“我明白,主管。”王烁低下头,“我会注意的。”
“嗯。”梭温掐灭了烟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蟑螂’……那个经常给技术部送耗材的小个子,你还有印象吗?”
来了!王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气回答:“有点印象,挺机灵的一个人。”
“机灵?”梭温嗤笑一声,带着嘲讽,“机灵过头了!听说他私下里倒卖园区物资,还跟不该接触的人传递消息……这次‘清扫’,他榜上有名。”
王烁感到喉咙发干,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吗……那真是,咎由自取。”
“是啊,咎由自取。”梭温重复了一句,目光却紧紧盯着王烁,“第七批次,明天凌晨。负责执行的是……‘屠夫’的人。”
“屠夫”!那个与王烁有过冲突,手段残忍的园区安保主管!由他的人来执行,意味着“蟑螂”绝无生还可能,而且过程会极其痛苦。
“屠夫主管……向来雷厉风行。”王烁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
梭温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挥了挥手:“行了,你去忙吧。记住,管好自己,别惹麻烦。”
王烁几乎是麻木地离开了梭温的办公室。梭温的话已经再明显不过——“蟑螂”被定性了,没救了,而且执行者是“屠夫”,任何干预的企图都是找死。梭温在用自己的方式,让他认清现实,彻底放弃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回到机房,王烁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浓重的乌云遮蔽了星光,只有园区零星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如同鬼火。
时间一点点逼近凌晨。机房里的技术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需要值夜班的,也都缩在自己的工位上,尽量减少存在感。
王烁没有离开。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是一种无言的送别,还是一种残酷的自我惩罚?
他调出了园区老码头区域的监控画面。那片区域属于半废弃状态,监控探头不多,而且很多已经损坏。仅有几个还能工作的探头,传回的画面也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废弃仓库模糊的轮廓和周围晃动的、荷枪实弹的人影——那是“屠夫”的手下。
他看不到“蟑螂”,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象出那幅画面:瘦小的“蟑螂”被粗暴地拖拽着,塞进冰冷的仓库,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和无情的刽子手……他会不会在最后时刻喊出什么?会不会供出自己?
王烁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生理指标异常:心率过快,皮质醇水平升高。建议进行深呼吸调整,稳定情绪。外部环境监控无异常,内保科监控节点运行平稳。】
系统依旧在冷静地汇报着数据,分析着风险。它像一个最忠实的哨兵,只关注宿主的生存概率,对正在发生的死亡漠不关心。
就在这时,机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王烁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进来的是梭温的助理,他脸色有些发白,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林工,还没走啊?”助理的声音有些干涩。
“还有点收尾工作。”王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有事?”
“梭温主管让我把这个给你。”助理将文件放在王烁桌上,那是一份需要技术部副主管签字的普通物资申请单,但在这个时间点送过来,显得格外突兀。“主管说……让你签完字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工作。”
助理说完,不敢多看王烁一眼,匆匆离开了。
王烁看着那份文件,又看了看屏幕上依旧死寂的老码头监控画面。他明白了。这是梭温最后的提醒和切割。用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暗示他不要再关注外面发生的事情,同时也在程序上留下一个他今晚“一直在机房工作”的证明。
他拿起笔,手有些颤抖,在副主管签名的位置,缓缓签下了“林默”两个字。笔迹依旧沉稳有力,仿佛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又仿佛脆弱得一触即碎。
签完字,他颓然靠回椅背。几乎就在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老码头其中一个监控画面的边缘,似乎有几道强烈的车灯闪过,随即又迅速熄灭。仓库那边隐约传来了几声模糊的、像是车辆关门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结束了。
王烁闭上了眼睛。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虚感席卷了他。他没有感到解脱,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无奈”的巨石,压在了他的灵魂上。
他救不了“蟑螂”。在个人的微弱力量和整个黑暗机器的碾压之间,他选择了自保,选择了那个“更伟大”的目标。他做出了最“理智”的决定,却也亲手在自己的人性上,划下了一道深刻的、或许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林默”这个面具,似乎与他融合得更深,而属于“王烁”的某些部分,则在无声地碎裂。
他独自坐在空旷的机房里,直到窗外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病态的灰白。新的一天到来了,带着血腥的气息和更加沉重的压力。而王烁知道,他必须带着这份“无奈的牺牲”所带来的沉重,继续走下去,在这条布满荆棘和罪恶的路上,孤独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