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十里长亭。
旌旗如林,甲光向日。
京营最精锐的五千将士,在魏国公徐辉祖的率领下,列成森然大阵,为即将北上的监国太子送行。
文武百官,肃立道旁,神情复杂。
他们看着那支即将随太子出征的队伍,眼神里充满了探究、敬畏,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那是一支只有一千人的队伍。
他们没有骑兵,没有重甲,甚至没有佩戴传统的腰刀与弓弩。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每个人肩上都扛着一根黝黑的铁管,沉默得如同一千座铁铸的雕像。
可就是这支看起来有些“寒酸”的队伍,却让整个京城的勋贵武将,夜不能寐。
神机营!
太子殿下的天兵!
朱标一身玄色金龙常服,身姿笔挺地立于车驾之前,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盛大的场面。
他的身后,是面容阴鸷,如同一尊铁塔的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以及他麾下的一千锦衣卫精锐。
两支同样精锐,却气质迥异的队伍,泾渭分明。
“殿下,吉时已到。”
徐辉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担忧。
朱标微微颔首,却没有立刻登车。
他转过身,看向神机营的方阵。
“蓝玉。”
“末将在!”
神机营总教官蓝玉大步出列,这位昔日的常胜猛将,此刻看向朱标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信仰。
朱标的指尖,随意地指向远处五百步开外,一块专门为此次送行“演练”而立起的,由三层重型船板甲焊接而成的巨大铁靶。
“送行的酒就不喝了。”
朱标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给父皇,给诸位同僚,放个炮仗,听个响吧。”
“遵命!”
蓝玉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转身,随便指了一名队列中的普通士兵。
“你!出列!”
那名士兵踏前一步,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举枪。
开保险。
瞄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京营的那些百战老兵,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
他们听过太多关于神机营的传说,但亲眼得见,还是第一次。
那名士兵的手指,在机括上轻轻一扣。
没有雷鸣般的巨响。
没有呛人的硝烟。
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仿佛撕裂空气的尖啸。
“嗤!”
一道凡人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赤色流光,一闪而逝。
下一瞬。
五百步外,那面足以抵挡任何重弩抛射的坚固铁靶,正中央的位置,无声无息地炸开了一个海碗大小的窟窿!
窟窿的边缘,不是被撞开的豁口,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瞬间高温熔化后的赤红!
滚烫的铁水,顺着焦黑的靶面,缓缓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死寂。
整个送行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风吹过旌旗的猎猎声,此刻听来,竟是如此的刺耳。
徐辉祖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那些京营的悍卒,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不屑,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了深深的恐惧。
他们看着那面被轻易洞穿的铁靶,再想象一下,如果那赤色的流光,落在自己引以为傲的甲胄上……
一股寒气,从所有武将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凡间的武力了。
这是神罚!
朱标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身,登上那辆宽大而华贵的御赐马车,平静的声音从车帘后传出。
“出发。”
……
车队缓缓启动,向着北方的官道,滚滚而去。
消息,比车轮滚得更快。
太子北巡,神机营随行。
一枪,五百步外,熔穿三层船板甲!
这短短的一句话,如同一场十二级的地震,从金陵城疯狂扩散,传向大明的每一个角落,传向每一个心怀鬼胎的藩王封地。
车厢内,温暖如春。
朱标斜倚在软榻上,手中翻阅着一本古籍,神态悠闲。
蒋瓛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车厢内,单膝跪地。
“殿下,北平传来的最新密报。”
朱标的目光没有离开书页。
“念。”
“是。”蒋瓛的声音压得极低,“燕王朱棣已接到您即将北上的消息。他一面命人修缮驿馆,一面……暗中下令,让北平守军将几处缺粮少饷、兵士怨声载道的营地,‘准备’出来,预备给您‘视察’。”
“同时,他还安排了几名素来以憨直闻名的武将,准备在接风宴上,借酒装疯,向您哭诉神机营的建立,抢占了边军的军饷份额,导致北方将士离心。”
蒋瓛念完,车厢内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许久,朱标才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弄。
“小聪明。”
他终于合上了书本,抬起眼帘,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一片冰冷。
“他想演戏,想扮成一个被朝廷苛待、却依旧忠心耿耿的苦情王爷,来博取父皇的同情,来试探孤的底线。”
朱标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传令给我们在北平的人。”
“让他演。”
“孤不但要看,还要帮他把这场戏,演得更逼真一些。”
“另外,告诉他们,孤要的东西,可以收网了。燕王府这些年私设的钱庄账目,与边境商人勾结倒卖军械的证据,孤要在抵达北平的当天晚上,看到它出现在我的桌案上。”
“遵命!”蒋瓛心头一凛,躬身退下。
夜幕降临,车队在驿站停下休整。
神机营的士兵在外围扎营,如同铁桶一般,将朱标的住处护卫得密不透风。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在自己的营帐中枯坐了半晌,最终还是站起身,走向了朱标所在的院落。
“臣,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求见太子殿下。”
“进来。”
毛骧推门而入,只见朱标正对着一盏油灯,研究着北境的堪舆图。
“毛指挥使,有事?”朱标头也不抬。
毛骧躬身,声音沉稳:“殿下,北上之路,恐有宵小作祟。为确保殿下万全,臣以为,应当将锦衣卫与神机营混合编队,交叉护卫,方能万无一失。”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真实的目的,却是想借机将自己的人,安插进神机营的指挥体系。
这是朱元璋交给他的任务。
试探太子,摸清神机营的底细。
朱标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很平静,却让毛骧这位掌管着天下最恐怖特务机构的巨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毛指挥使忠心可嘉。”
朱标淡淡一笑,放下了手中的朱砂笔。
“不过,神机营的战法、口令、协同方式,皆是格物院新定,与传统军伍大相径庭。外人介入,非但不能增强护卫,反而容易因号令不一,造成混乱。”
他站起身,走到毛骧面前,轻轻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
“神机营,负责内围警戒。”
“你的一千锦衣卫,负责外围的侦查与肃清。”
“内卫与外侦,各司其职,方是万全之策。毛指挥使,你是父皇最信任的鹰犬,这外围的千里江山,孤就交给你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你的重要性,又用一个无法反驳的专业理由,将你的手,挡在了核心圈之外。
毛骧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朱标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太子殿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阴谋诡计。
他只是将事实摆在你面前,用堂堂正正的阳谋告诉你:神机营,是我的。
你,碰不得。
许久,毛骧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
“臣……遵命。”
他退出了房间,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今夜,他要给京城那位皇帝,写一份怎样的奏报了。
太子殿下,对神机营的掌控,已如臂使指,水泼不进。
这柄大明最锋利的剑,只认一个主人。
而房间内,朱标重新将目光投向地图,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
他拿起代表燕王府的黑色棋子,在指尖轻轻一捻。
“四弟,孤来了。”
“你的戏,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