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眯着眼,指节摩挲着酒葫芦的绳结,往西南方向虚虚一点:“往那边走5里,有片废弃的砖窑,夜里常有私盐商、药贩在那儿交易。领头的姓周,别人都叫他周老鬼,据说手眼通天,再严的岗哨都能打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蒲缨紧绷的肩头,“不过这人精明得狠,要价高,还得验你的底细,你自己掂量着办。”说完,扛起锄头,脚步踉跄地融进了渐暗的暮色里。
蒲缨拱手谢过,心中暗忖“天无绝人之路”,却没立刻动身。因为砖窑交易多在夜深人静时,于是他便找了处隐蔽的草棚蛰伏,直到月上中天,他才往西南方向摸去。
废弃砖窑果然藏在一片荒地里,四周杂草丛生,断壁残垣上爬满枯藤。远远便见窑口有火光晃动,隐约传来男人的交谈声和酒碗碰撞的脆响。
蒲缨放慢脚步,猫着腰悄悄靠近,就见窑洞里围坐着七八个人,为首的是个矮壮汉子,脸上一块大黑胎记从眼角蔓延到下颌,正指尖捻着一枚玉佩把玩,正是老者口中的周老鬼。
窑洞口守着两个精壮汉子,见蒲缨身影,立刻拔刀出鞘,喝问声划破夜寂:“干什么的?再往前一步,休怪刀不留情!”
“在下马福,想找周老板帮忙进城,是槐树下的老伯指的路。”蒲缨镇定自若,声音不高不低,刚好传进洞内。
守卫进去通报片刻,周老鬼才慢悠悠道:“让他进来。”
蒲缨走进窑洞,一股混杂着酒气、烟草味和泥土腥气的气息扑面而来。周老鬼抬眼打量他,仿佛要穿透衣衫看透底细:“你是什么人?进城做什么?路引怎么丢的?”
蒲缨早有准备,从容编了套说辞:“在下是苏州来的药材商,去徽州收药时遇了劫道的,路引和货物都被抢了,只带出些现银。城里有笔欠账要收,晚了就被人赖了,实在没办法,才来求周老板指条明路。”
周老鬼冷笑一声,突然拍了拍手。旁边两个伙计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蒲缨,就要搜身。蒲缨心中一紧,生怕藏在衣襟夹层的锦衣卫令牌痕迹被发现,却不敢反抗,只能任由他们翻查。伙计们摸遍了他的衣衫,只找出30两银子、一块贴身玉佩和一个装着草药的小布包,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周老鬼拿起玉佩掂了掂,指腹摩挲着玉面的纹路:“这玉佩成色不错,值些钱。”他抬眼看向蒲缨:“进城可以,我要40两银子,先付一半,进了城再付另一半。明天一早随队出发,路上不管官兵问什么,都由我来应付。但你要是敢耍花样……”他指了指窑洞角落堆着的废砖,“就把你砌进砖里,没人会发现。”
蒲缨心中一喜,连忙点头:“多谢周老板!银子我现在就付一半!”他从伙计递回的银子里拿出10两,小心揣回怀里,故意装作怯懦的模样,眼神里满是“老实”。
周老鬼验了验银子成色,又把玉佩还给他,满意地点头:“今晚你就在窑外的草棚等着,明早寅时三刻,随我商队出发,别迟到,也别乱走动。”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蒲缨千恩万谢地退出窑洞,在旁边的草棚里坐下。
夜色深沉,远处偶尔传来官兵巡逻的马蹄声,清晰可闻。他攥紧了藏在靴子里剩下的30两银子,心中又盼又忧。既盼着明天能顺利进城,又怕周老鬼变卦,或是中途遭遇官兵盘查,一夜都没敢合眼,耳朵始终留意着窑内外的动静。
寅时三刻,夜色未褪,天边只泛着一丝鱼肚白。周老鬼的商队已整装待发,五辆牛车并排停在窑外,车上装满了青灰色的城砖,砖面还沾着潮湿的泥土,看着与寻常运砖商队别无二致。周老鬼指着最中间那辆牛车,对蒲缨沉声道:“躺进去,动作快点!”
蒲缨探头一看,牛车底部铺着一层干草,两侧的城砖被刻意留出一个狭小的凹槽,刚好能容下一个人。
他咬咬牙,弯腰钻进车里,躺平在干草上,砖壁的寒气瞬间顺着衣衫渗进来,冻得他脊背发僵。
周老鬼使了个眼色,两个伙计上前,抱起一块块城砖,小心翼翼地铺在他身上。砖块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只能张开嘴,借着砖缝间的缝隙呼吸,可一吸气,就有细小的灰土钻进嘴里,呛得他喉咙发痒,却只能死死憋着,不敢咳嗽。
“记住,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准动、不准出声!”周老鬼俯身对着砖堆低喝,语气狠厉,“官兵要是发现异常,我第一时间就弃车走,你自己等着被砍头!”
蒲缨连忙答应,砖块压得他只能发出“嗯嗯”的回应。伙计们铺完最后一块砖,又在上面撒了些泥土,遮住砖缝的痕迹。从外面看,整辆车的城砖堆得严严实实,看不出半点破绽。周老鬼绕着牛车检查了一圈,喝令一声:“出发!”
车夫甩动鞭子,牛车轱辘碾过土路,发出“吱呀”的声响。一路颠簸,身上的砖块相互碰撞,硌得他骨头生疼,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渐渐靠近城门,天已蒙蒙亮,官兵的吆喝声、盘查声越来越近。蒲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耳朵紧紧贴在砖缝上,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干什么的?运的什么货?”官兵的声音粗声粗气。
“回官爷,是给城里张府盖宅子的城砖,这是路引!”周老鬼的声音从容不迫,听不出半点慌张。
紧接着,传来官兵敲击车板的“咚咚”声,每一声都像敲在蒲缨的心上。
“这么多砖,不会藏了人吧?”一个兵丁怀疑地问。
周老鬼立刻笑道:“官爷说笑了,这砖沉得很,藏人哪能不露痕迹?您要是不放心,尽管检查!”
蒲缨浑身僵硬,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他能听到官兵的脚步声在车旁徘徊,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的酒气和汗味。突然,一块砖被轻轻挪动了一下,一道光线从砖缝里透进来,刚好照在他的脸上。蒲缨吓得浑身冰凉,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血液都凝固了。
“行了,看着不像有问题。”一个官兵正要拿开砖继续检查,突然被另一个官兵的声音打断,“路引没问题,赶紧放行,后面还有车队呢!”
周老鬼连忙应着“谢官爷”,车夫甩动鞭子,牛车缓缓驶过岗哨,朝着城内进发。
蒲缨暗自松了口气,大口呼吸着砖缝里的稀薄空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贴身的衣衫黏在皮肤上,又冷又潮。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暴露了。
牛车在城里的小巷里拐了几个弯,最终停在一处废弃的院落外。周老鬼示意伙计们卸砖,一块块城砖被搬开,光线越来越亮,蒲缨终于得以脱身。他挣扎着从车里爬出来,浑身酸痛,头晕眼花,忍不住扶着墙剧烈咳嗽起来,口鼻里全是泥土味,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周老鬼扔给他一个水囊:“喝口水,缓一缓。”
蒲缨接过水囊猛灌了几口,甘甜的清水顺着喉咙流下,才渐渐缓过劲来。
“剩下的二十两银子,该给了吧?”周老鬼伸出手,眼神里满是催促,没半分多余的客气。
蒲缨攥着仅剩的二十两银子,没有丝毫犹豫,尽数递到周老鬼手中。周老鬼验过成色,随手揣进怀里,眼神扫过他狼狈的模样,撇撇嘴道:“这地方不宜久留,你赶紧走,别连累我。”
蒲缨点点头,转身就消失在巷子里,他脚步虽有些虚浮,却不敢有半分停留。
他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刻意避开人多的街道,专挑偏僻的小巷穿梭。身上的衣衫沾满泥土,又酸又臭,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有的甚至捂着鼻子躲开。
蒲缨找了家门面狭小的“清风客栈”,掌柜的见他模样狼狈,本有些迟疑,直到他掏出一两银子预付房费,才立刻堆起笑脸,引他上了二楼的僻静房间。
进房后,蒲缨第一时间闩上门,身子一软就靠在了门板上。倒头就想躺,却被浑身的尘土和酸痛搅得没了睡意。他打了盆热水,擦洗掉脸上、手上的泥垢,换上下客栈提供的粗布衣裳,才觉得清爽了些。腹中的饥饿感愈发强烈,他下楼吩咐掌柜的炒两个热菜、煮一碗面,坐在角落的桌子旁静静等候。
饭菜很快端上来。
蒲缨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拿起筷子狼吞虎咽,面条的热气氤氲在脸上,驱散了一夜的寒气,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这才感觉浑身有了力气。他付了饭钱,特意跟掌柜的闲聊了两句,旁敲侧击问起“戴苍”这个名字,掌柜的却摇摇头:“杭州城里同名同姓的多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蒲缨走出客栈。他从城南的街巷开始,挨家挨户询问。先是街边的杂货铺、布庄,再是巷子里的住户、茶馆伙计。每问一家,他都尽量放低姿态,语气恭敬:“敢问店家\/老伯,可知一位叫戴苍的先生住在哪里?他约莫四十多岁,文雅清瘦,是个读书人模样。”
大多时候,得到的都是摇头或茫然的眼神:“没听过这个名字”
“读书人多了去了,哪知道你说的是谁”。
偶尔有人停下脚步打量他,眼神带着几分警惕,蒲缨便连忙补充:“在下是他远房亲戚,从苏州来投奔,路上丢了地址,实在没办法才四处打听。”
整日走下来没停歇,蒲缨走得脚都酸了,鞋底磨得生疼,渴了就买碗凉茶,饿了就啃个馒头,转遍了城南大半街巷,却连一点关于戴苍的线索都没有。
有几家住户被他问得不耐烦,直接挥手驱赶:“别在这里瞎打听了,现在城里查得严,陌生人问东问西的,小心我们报官!”
蒲缨不敢再多说,只能拱拱手离开,继续往城西方向走去。
路过一家笔墨铺时,他跟之前一样走进去,掌柜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闻言沉吟片刻,指尖敲了敲柜台:“戴苍?倒是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个画画的先生,早年在文会见过几次,谈吐文雅,画的肖像画很是出名。你可以去城西的杏花巷一带多加打听,文人墨客时常出没于那一带。”
蒲缨眼睛一亮,连忙追问杏花巷的位置,老者指了指西边:“顺着这条街一直走,过了三座石桥,拐进那条种满杏树的巷子就是。不过那巷子住的多是文人雅士,管得严,你可得小心说话。”
蒲缨连连道谢,脚步轻快地朝着城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