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那家私立精神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上,白色的建筑群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若隐若现,远远望去,倒像是个度假村。可只有走近了,才能感受到那股子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儿,还有铁门上那道需要刷卡才能通过的电子锁。
柴芳芳坐在活动室的窗边,手指机械地缠绕着毛衣上脱出的线头。窗外,一只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她空洞的眼神随着那小小的身影移动,嘴里含糊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来了这里大半年,她大多时候都是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
护工小张端着一杯水和药片走过来,语气是职业性的温和:“柴小姐,该吃药了。”
柴芳芳像是没听见,依旧盯着窗外。
“柴小姐?”小张稍稍提高了音量。
她缓缓转过头,茫然地看了看小张,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药片,顺从地接过,和水吞下。这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听话,安静,像个失去灵魂的漂亮人偶。
然而,没人知道,在那片混沌的脑海深处,某些被封存的区域正在缓慢地苏醒。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一些尖锐的碎片会不受控制地闪现——陈浩惊慌失措的脸,林宛瑜冰冷的目光,还有法庭上法官那毫无感情的宣判声。这些碎片让她头痛欲裂,只能在黑暗中蜷缩起来,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这天下午,疗养院来了一位访客,指名要见柴芳芳。
来访者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合体的深色西装,提着一个公文包,自称是某慈善基金会的法律顾问,姓王。他向前台出示了证件和基金会开具的介绍信,理由是为一项针对精神疾病患者的人道援助项目进行前期评估。
“柴芳芳女士的情况,我们基金会有一定了解。”王律师对负责柴芳芳的刘医生说,语气诚恳,“她的直系亲属似乎都不在国内了,我们想看看,是否符合我们项目的援助条件,比如,能否支持她转到医疗条件更好、环境更宽松的机构进行治疗。”
刘医生翻阅着介绍信,有些犹豫:“柴女士的情况比较特殊,她的探视是有规定的...”
“我理解。”王律师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基金会与几家海外顶尖医疗机构合作意向书,我们只是初步接触,评估一下可能性。如果柴女士病情稳定,或许有机会获得更好的治疗。”
也许是“海外顶尖医疗机构”这个词打动了刘医生,他最终同意让王律师在探视室与柴芳芳见一面,但必须有护工在场。
探视室布置得很温馨,暖黄色的墙壁,柔软的布艺沙发,甚至还有几盆绿植。柴芳芳被小张带进来时,依旧是一副懵懂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陌生人。
王律师没有急于靠近,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声音放得极轻极缓:“柴芳芳女士,你好,我姓王。”
柴芳芳没有反应,手指揪着衣角。
王律师也不在意,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样式古朴的怀表,银质的表壳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你看,这个怀表很漂亮,是不是?”他轻轻晃了晃,表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柴芳芳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晃动的怀表吸引了过去。
王律师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听说,你以前很喜欢跳舞?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上,你跳了一支独舞,很多人都为你鼓掌,还记得吗?”
柴芳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王律师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用那种缓慢的语调说:“那时候的你,多耀眼啊。不像现在,被困在这个地方...你想离开这里吗?”
柴芳芳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有人可以帮你。”王律师往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只要你愿意,你可以重新开始。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护工小张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忍不住出声提醒:“王先生...”
王律师立刻坐直身体,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对柴芳芳笑了笑:“只是随便聊聊。柴女士,好好休息。”他收起怀表,起身向刘医生点头致意,然后从容地离开了。
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看起来就像一次普通的、甚至有些徒劳的探视。
然而,从那天起,柴芳芳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依然沉默寡言,但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空洞。有时,她会长时间地望向窗外,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解读的东西,像是迷茫,又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她吃药不再像以前那么顺从,偶尔会含着药片,等护工转身后再偷偷吐掉。
一天晚上,值夜班的护士路过她的房间,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护士推门进去,却发现柴芳芳好好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在一次绘画治疗课上,老师让大家画“记忆中最重要的东西”。别的病人画的都是太阳、房子、扭曲的人像,只有柴芳芳,用黑色的画笔,在纸上反复涂抹,最终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类似怀表的轮廓。
这些变化零零碎碎,并未引起疗养院足够的警惕。在医生看来,这或许是病情波动的正常表现,甚至可能是好转的迹象。
他们并不知道,那个王律师在离开疗养院后,坐进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里,拨通了一个加密电话。
“目标已经解除,初步反应符合预期。心理暗示已经种下,需要后续强化。”他对着话筒简短地汇报。
电话那头的人只回了一句:“继续观察,等待下一步指令。”
轿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山区,融入了城市的车流。
而在疗养院的房间里,柴芳芳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纸团,那是王律师趁护工不注意时塞给她的。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耐心等待,自由将至。”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将纸团塞进嘴里,咀嚼,吞咽。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苍白消瘦、眼神却隐隐透出一丝厉光的女人,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了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哼唱儿歌的疯女人了。
某些深埋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窗外,天色阴沉下来,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