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悦酒店,808号房。
没有开灯。
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窗外省城cbd的繁华彻底隔绝。房间里唯一的亮光,来自一台军用级骨传导接收器的信号灯,绿莹莹的,像狼眼。
苏清瑶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她将耳麦递给秦峰,指了指隔壁的墙壁。
电流的底噪过后,陆承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哪怕隔着一堵墙,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优越感,依然令人不适。
“张教授,我们要尊重经济规律。”
陆承的声音很稳,透着一种只有长期身居高位才能养出的松弛感。
“现在的国际分工已经很明确了。欧美做大脑,日韩做心脏,我们……做好四肢就行。”
“这不丢人。”
玻璃杯轻磕桌面的脆响。
“与其砸几百亿去搞什么自主研发,不如把地皮炒热,把代工厂引进来。只要税收上去了,老百姓兜里有钱了,这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房间里是一片附和声,还有红酒开瓶的软木塞拔出声。
苏清瑶摘下耳麦,看着陷在阴影里的秦峰。
“听到了?”
“这就是你要面对的‘大势’。”
她靠在柜子上,黑色的晚礼服几乎融进黑暗里,只有锁骨处的一抹白有些刺眼。“在2008年,他的理论是无懈可击的真理。而你手里那堆破铜烂铁,在他们眼里就是笑话。”
秦峰没说话。
他从兜里摸出一盒五块钱的红梅,抽出一根,放在鼻下嗅着烟草的辛辣味。
并没有点火。
“清瑶,你知道青蛙是怎么死的吗?”
秦峰的声音很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不是被开水烫死的,是在温水里,舒舒服服泡死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唰”地一声拉开窗帘。
窗外,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这是一座沉浸在奥运余热和经济腾飞幻觉中的城市。
“陆承没错,他只是跪久了,站不起来。”
秦峰将那根没点的烟折断,扔进垃圾桶。
“未来十年,西方人会把桌子掀了。”
“到时候,陆承引以为傲的产业链会变成绞索,勒死每一个没有准备的企业。”
他转过身,背对着满城灯火,眼神却比外面的夜色更沉。
“既然他们要把天封死。”
“那这把伞,我撑定了。”
……
次日,省发改委一号会议厅。
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得人头皮发紧。
全省十几个地市的发改委主任,加上省里的专家团,几百号人挤在台下。
陆承站在讲台上。
他的ppt做得极尽精美,全英文的数据图表,配合他流利的讲解,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拥抱全球化,利用比较优势。”
陆承手中的激光笔,在一个上升的箭头上画了个圈。
“在这个体系里,任何试图搞‘全产业链’的想法,都是闭门造车,是典型的小农思维。”
台下掌声雷动。
前排的几位省领导频频颔首,显然对这套既省钱又能快速出政绩的方案非常满意。
陆承鞠躬,下台。
经过秦峰身边时,他脚步未停,连余光都没施舍半分。
那是对死人的无视。
“下面,有请东江市发改委,秦峰。”
主持人的声音透着一股子敷衍。
秦峰起身。
他那身几十块钱的地摊货夹克,在满场的高定西装中显得格格不入。
没有U盘,没有ppt。
他手里只有一张卷起来的大白纸。
秦峰走上台,用磁力扣把纸压在黑板上,“哗啦”一声展开。
全场骤静。
随后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
那是一张手绘的图,线条粗糙,红蓝墨水交错,看起来像是哪个技校生的作业。
正中间,只有三个加粗的红字:
【光刻机】
秦峰拿起粉笔,在那个红圈上重重一点。
粉笔断裂。
“我不谈Gdp,也不谈税收。”
秦峰的声音不大,没有话筒的修饰,显得格外干涩。
“我只想问在座的各位一个问题。”
“如果明天,美国人断了我们的芯,日本人断了我们的胶,德国人断了我们的镜。”
“我们还能不能造出一台能用的手机?能不能造出一枚能飞的导弹?”
台下的嗤笑声更大了。
有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断供?
现在是2008年,中美蜜月期,世界地球村。
这种言论简直就是被害妄想症。
秦峰没理会那些嘲讽。
他转身,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飞快移动,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被列出来。
“ASmL,cymer,Zeiss……”
“这些名字,现在是我们的合作伙伴。”
秦峰猛地转身,粉笔头砸在讲桌上,腾起一阵灰尘。
“但未来,它们会变成卡在我们脖子上的刀!”
“东江市不想做世界工厂的螺丝钉。”
“我们要做的,是把这把刀,握在自己手里!”
现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尴尬。
就像一个疯子冲进国宴,大喊着饭菜里有毒。
第一排侧边。
一位穿着便装的中年男人正端着茶杯。
他面前的牌子上写着“特邀代表”。
听到“导弹”两个字时,他的手顿了一下。
秦峰讲完了。
没有掌声,只有稀稀拉拉的咳嗽声和椅子挪动的噪音。
所有人都在等这个笑话结束。
秦峰面无表情地走下台。
路过第一排时,他看似无意地脚下一绊,手里的一份文件滑落在那位中年男人的桌角。
动作很快,被讲台挡住了视线。
中年男人没动。
只是眼皮垂下,扫了一眼文件封面上那行手写的钢笔字:
【关于909厂军用级光源技术复原的可行性报告】。
他在“军用”两个字上停留了两秒。
不动声色地,将文件压在了笔记本下面。
……
舆论的反噬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仅仅过了一天。
省城几家主流报纸的副刊上,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影射文章。
《警惕盲目排外情绪》、《只要面子不要里子?评某些干部的“造芯”狂热》。
东江市那边更是炸了锅。
李建国在电话里咆哮,让他立刻滚回去写检查。
第三天下午。
省委组织部的电话打到了秦峰手机上。
“秦峰同志,关于你在会议上的言论,以及东江市高新园的土地问题,组织上需要找你核实情况。”
语气公式化,冰冷且坚硬。
这是仕途终结的信号。
秦峰坐上了那辆破旧的桑塔纳。
司机老王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
“秦主任……咱们这是去哪?是不是……”
“开车。”
秦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有些磨损的党徽。
车子驶出东江,上了通往省城的高速。
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刚过收费站。
吱——!
刺耳的刹车声撕裂了空气。
老王猛地踩下刹车,秦峰的身体被安全带狠狠勒住,惯性让他差点撞上前座。
一辆挂着白色车牌的深绿色猛士吉普车,像头钢铁野兽,蛮横地切入车道。
霸道地将桑塔纳逼停在路边。
车门推开。
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跳下车,动作干练,那是真正上过战场的肃杀气。
紧接着。
一位肩扛少校军衔的军官大步走来。
他没有敬礼。
甚至没有看惊慌失措的老王一眼。
他直接走到后座,敲了敲车窗。
眼神如鹰。
“秦峰?”
秦峰降下车窗。
并没有惊慌,反而像是等这一刻很久了。
“我是。”
少校拉开车门,做了一个标准的“请”的手势。
“首长要见你。”
“关于你那份‘产业链安全报告’,装备部有些人坐不住了。”
少校顿了顿,目光落在秦峰那只紧攥着党徽的手上,原本冷硬的语气缓和了几分。
“带上你的图纸。”
“我们去基地。”
秦峰下车。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天空的阴霾。
他回头看了一眼东江的方向。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