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计上的红色数字在跳动。
25.2c。
对于这台正在进行极紫外曝光的光刻机来说,每上升0.1度,良品率就会暴跌一成。
这是在烧钱。
林栋脸上的防静电面罩已经全是雾气。
汗水顺着他的眉骨流进眼睛,蛰得他不停眨眼,却不敢伸手去擦。
“备用柴油机撑不住了!”
操作员盯着电压表,声音发抖。
“负荷98%……99%!带不动新风机组,车间正压正在归零,外面的灰尘马上就要倒灌进来了!”
一旦正压环境失效,空气中的微尘会像毁掉肺叶一样,毁掉这台价值数十亿的精密怪兽。
林栋猛地回头,看向窗边。
秦峰站在那儿。
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的烟,烟蒂被捏扁了。
窗外是一片死寂的黑。
整个高新区像被丢进了墨水瓶。
只有几公里外,省电力公司的调度大楼灯火辉煌,那光亮刺眼得像是一种嘲弄。
那是陆承的示威。
半小时前,一纸公文发到了厂办:
“受台风‘梅花’影响,电网负荷告急,启动民生保供预案,对高耗能企业实施错峰限电。”
理由完美。
甚至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
你是要造芯片,还是要老百姓今晚能开空调?
嘭!
办公室大门被撞开。
韩正冲进来时,领带已经扯歪了,衬衫领口少了一颗扣子。
这位新上任的副市长,脸上带着极为少见的狼狈。
他抓起桌上的水壶,也不倒杯子,对着壶嘴猛灌。
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胸口。
“姓孙的是条好狗。”
韩正把水壶重重顿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
“我不见人,直接踹门进了会议室。孙局长把省委办公厅的批条拍在我脸上,说是死命令。”
“他还笑着问我,秦主任既然能把赵省长送进去,怎么连几度电都发不出来?”
秦峰转过身。
他把那支捏扁的烟扔进垃圾桶。
“陆承这一手,练了很久。”
秦峰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他在电力系统埋的雷,等到今天才引爆。赵建国倒了,但他留下的关系网还在运转。”
“那怎么办?等死?”
林栋指着那个鲜红的数字。
“25.5c!还有十分钟,热胀冷缩会导致镜组位移,这批晶圆就彻底废了!”
秦峰没看温度计。
他走到墙上的军用地图前。
手指顺着红蓝两色的线条移动,穿过东江市,越过省界。
最终停在了一百公里外的深山坐标上。
那是邻省驻扎的某集团军工程兵纵队。
也是另一个大区电网的末端节点。
上一世,2008年南方冰灾,这支名为“铁拳”的部队,曾在三天内铺设出一条横跨两省的战备输电线路。
那条线路的终端预留口,离909厂只有十五公里。
那是为了战时工业不停摆而设计的“冷备用”接口。
不归地方管。
归中央军委。
秦峰从抽屉里拿出一台黑色的卫星电话。
并不是临时抱佛脚。
这台电话,他已经放在这里整整一周了。
拨号。
免提。
韩正和林栋瞬间屏住了呼吸,车间里只剩下机器即将停转的嗡嗡声。
电话通了。
“徐老。”
秦峰站得笔直,尽管对面看不见。
“鱼咬钩了。”
“陆承切断了909厂的供电,理由是民生保供。”
“我想,我们的‘军民融合战备能源演习’,可以提前开始了。”
听筒那头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
过了几秒。
一个苍老却浑厚的声音传来。
“那就开始吧。”
“既然地方电网靠不住,那就试试军用电网的成色。”
“记住,这一仗,要打出威风来。”
嘟——
电话挂断。
秦峰收起手机,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
“林栋。”
“在!”
“找推土机来。”
林栋愣了一下:“干什么?”
秦峰整理了一下袖口,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把北面围墙推了。”
“给咱们的客人,让条路。”
……
暴雨如注。
东江市北郊主干道。
一辆黄色的电力抢修车横在路中间,警示灯闪烁。
几个穿着反光背心的男人缩在车里,正在打扑克。
“头儿,那个姓秦的会不会去省里告状?”
“告个屁。”
领头的小队长把一对K甩在仪表盘上,满脸横肉抖动。
“省电网一把手那是陆少的铁杆。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今晚这闸也合不上。”
话音刚落。
地面突然颤抖起来。
仪表盘上的扑克牌滑落。
水杯里的茶水泛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
后视镜里,两道惨白的光柱撕裂雨幕,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紧接着是四道,八道,十六道……
那是重型引擎集结轰鸣的声音,像是一群发怒的钢铁猛兽。
“地震了?”
小队长推门下车。
雨水瞬间把他浇透。
但他顾不上了。
因为一辆墨绿色的重型牵引车,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正停在他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
巨大的轮胎比他还高。
车门上喷涂着白色的编号,以及那颗在雨夜中令人心悸的红五星。
车后拖着的,是如巨蟒般盘绕的电缆绞盘。
没有警笛。
这种级别的行动,不需要警笛开路。
一名穿着迷彩雨衣的少校跳下车。
军靴踩碎水洼,泥水溅起半米高。
“让开。”
少校脸上涂着迷彩油,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小队长腿肚子有点转筋。
但他想到身后的靠山,还是硬着头皮挺起胸膛,拿出手里的强光手电晃了晃。
“那个……我是市电力局的!这段路封了,我们在检修线路,任何车辆禁止……”
咔嚓。
极其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两名持枪卫兵从卡车后斗跳下,动作整齐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黑洞洞的95式步枪枪口,直接抬起,指向了小队长的眉心。
保险已开。
“接到战区命令,前方三公里划为军事禁区,执行代号‘雷霆’的战备保供任务。”
少校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读死刑判决。
“阻碍军事行动,按战时条例处置。”
“三。”
“二。”
小队长刚才还硬挺的脊梁瞬间塌了。
那是真枪。
这群人身上那种刚从演习场上下来的火药味,根本不是他这种坐办公室的小吏能扛住的。
“挪……挪车!快挪车!”
他连滚带爬地钻回皮卡,手抖得连钥匙孔都怼不进去。
黄色皮卡像只受惊的耗子,一头撞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给身后的钢铁洪流让出了一条通道。
轰隆隆——
数十辆重型卡车碾过积水,向着909厂的方向疾驰而去。
巨大的车轮卷起泥浆,糊满了电力抢修车的挡风玻璃。
……
909厂。
温度计数字:26.0c。
临界点。
林栋绝望地闭上眼,手里的记录本滑落在地。
完了。
就在这时。
北面那堵刚被推倒的围墙缺口处,传来了履带碾压碎石的巨响。
第一辆军用发电车冲进了厂区。
紧接着是第二辆移动变电站。
一群身穿迷彩服的工程兵跳下车,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铺设电缆。
并在。
相位检测。
所有的动作都在沉默中完成,只有简短有力的口令和金属碰撞的脆响。
八分钟。
仅仅八分钟。
“总闸接入完毕!”
少校跑到秦峰面前,敬礼。
“报告首长,跨区战备专线已接通,电压稳定,随时可以送电!”
秦峰回礼。
即便没穿军装,那个军礼也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合闸。”
啪!
巨大的合闸声响彻车间。
原本奄奄一息的中央空调机组发出一声怒吼,压缩机重新开始轰鸣。
冷气喷涌而出。
控制台上的红灯瞬间转绿。
温度计上的数字,停顿了一秒,开始疯狂下降。
25.9……25.5……25.0……
车间里死一般寂静。
然后。
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
有人把安全帽扔向空中,有人抓着身边人的肩膀疯狂摇晃。
秦峰没动。
他只是看着那个不断下降的数字,紧绷的下颚线条终于松弛了一些。
他走到少校面前,用力握住那只满是老茧和油污的手。
“替我谢谢徐老。”
少校指了指头顶漆黑的夜空,那是台风过境后的东江市。
“徐老说,这笔电费,算国防预算。”
他压低声音,凑近秦峰。
“另外,首长让我带句话。”
“陆家小子的手伸得太长,这回,咱们要当众把这只手剁下来。”
……
次日清晨。
台风过境。
整个东江市,包括省政府大楼,因为省网的一条主干线路被台风刮断,再加上备用电源进水,彻底瘫痪。
全城停电。
就连路口的红绿灯都灭了。
唯独高新区。
909厂的灯光彻夜未熄,像是一座孤独而嚣张的灯塔,矗立在城市边缘。
不仅没停电。
甚至因为使用的是军用直供电,不需要经过层层盘剥,电价比省网还便宜了三成。
秦峰站在厂房顶楼的天台上。
风很大,将他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
苏清瑶裹着厚披肩走上来,递给他一杯热咖啡。
“陆承那边还没来电。”
苏清瑶看着远处那片黑暗的城市轮廓,嘴角微扬。
“听说因为省委大院停电,很多文件发不出去,陆承刚才在办公室摔了杯子。”
“摔杯子只是开始。”
秦峰接过咖啡,却没喝。
他手里拿着一份刚传真过来的文件。
借着楼顶探照灯的强光,文件标题清晰可见:
《关于启动京杭大运河支线物流港项目的可行性研究报告》。
预算:五百亿。
这是陆承在电力围剿失败后,准备抛出的下一个杀手锏。
一个足以改变东江经济版图,也是上一世让他平步青云的超级工程。
“五百亿。”
秦峰的手指弹在纸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想换个赛道,用钱砸死我们。”
苏清瑶有些担忧。
“这个项目一旦落地,省里的资源会全部向临江港倾斜,高新区会被抽干。”
“拼资金,我们拼不过陆家。”
秦峰转过身。
背后的909厂灯火通明,机器运转的轰鸣声如同战鼓。
“谁说我们要跟他拼钱?”
秦峰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份价值五百亿的报告一角。
火苗在风中跳动,吞噬着那些精心设计的宏伟蓝图。
“他想修运河,那就让他修。”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秦峰松手,看着燃烧的纸灰顺着风,飘向那座依然沉浸在黑暗中的城市。
“清瑶,订两张去北京的票。”
“还是找徐老?”
“不。”
秦峰看着纸灰散尽的方向,眼神幽深。
“这次,我要去找一个更有趣的人。”
“一个能让陆承这五百亿,全部变成烂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