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星轨仪的光芒彻底内敛，如同饱食的巨兽陷入沉睡，只余下殿堂穹顶星辰虚影洒落的、亘古不变的清冷辉光。空气中残留的魔气与星力碰撞的焦灼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血腥味的寂静。
林穆凡第一时间将混沌星轨仪核心处那团旋转的光球，以自身混沌灵力小心包裹、封印，纳入丹田附近温养。光球入手温润，信息浩瀚如海，直接读取会冲击神魂，需静心参悟。他没有急于求成，当务之急是处理眼前的局面。
冥凌仙子半跪在母亲幽璃身边，双手紧紧握着母亲枯瘦冰冷的手，将自己恢复不多的暗星魔血本源，混合着林穆凡渡来的精纯混沌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母亲体内。她脸色比昏迷的幽璃好不了多少，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紧抿，眼中是近乎偏执的专注与祈求。
李小鱼持剑守在静室入口，警惕地感知着外界。墨战的传讯到了——外围清理干净，未发现归一教新的伏兵，但感应到星殒之谷深处有多股强大气息在移动、碰撞，显然其他势力也在朝着核心区域——归源海眼汇聚，催促他们尽快脱身。
林穆凡环视殿堂，确认暂无隐藏危险后，快速在幽璃母女周围布下一个简易的“聚灵安魂阵”，以几块得自星核秘殿的纯净星辰石为基，帮助稳定幽璃涣散的气息和冥凌消耗过度的本源。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堂内只有星辉流转的微光和冥凌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
终于，在冥凌魔血本源近乎再次枯竭、身体摇摇欲坠之时，幽璃那如同蝶翼般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她干裂的嘴唇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眼皮艰难地抬起一条缝隙，露出其下黯淡却依旧美丽的、与冥凌极为相似的深紫色眼眸。
那眼眸初时满是茫然与痛苦，仿佛沉沦在无尽噩梦中无法挣脱。但当焦距逐渐凝聚，落在眼前那张写满焦急、泪痕交错、与自己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庞时，幽璃的瞳孔骤然收缩，整个身体猛地一震！
“凌……儿……？”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从她喉间挤出。
“母亲！是我！是我啊！凌儿在这里！”冥凌的泪水瞬间决堤，她想要用力抱住母亲，又怕碰疼她虚弱至极的身体，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泣不成声。数百年的分离，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绝望寻觅，叛逃后的孤独挣扎，所有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幽璃的眼中也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努力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庞，却因虚弱而无力垂下。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冥凌脸上，仿佛要将这数百年的空白一次性补全，眼神中充满了欣慰、心疼、还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愧疚与痛苦。
“真……真的是我的凌儿……长大了……受苦了……”幽璃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片刻，被归一教长期囚禁抽取力量，她的身体和神魂都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母亲，别说话，先休息，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冥凌慌忙擦去眼泪，想要继续输送魔力。
幽璃却微微摇头，目光越过冥凌的肩膀，看向了站在一旁、气度沉凝的青衫男子——林穆凡。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审视、感激，以及更深的忧虑。
“这位……公子……多谢……相救……”幽璃喘息着说道，“凌儿……能追随你……是她的……福分。”
“前辈言重了。冥凌是我凤鸣阁栋梁，救您是分内之事。”林穆凡微微躬身，语气平和而尊重，“前辈伤势极重，本源亏虚，需静心调养。此处虽暂时安稳，但非久留之地。我们需尽快离开。”
幽璃点头，又缓缓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冥凌脸上，那其中的痛苦与挣扎愈发明显。“离开……是要离开……但离开之前……凌儿……母亲有话……必须告诉你……关于当年……关于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冥凌心头一紧，预感到母亲即将说出的，将是颠覆她过往认知的真相。她握住母亲的手更紧了些：“母亲，您慢慢说，凌儿听着。”
林穆凡也凝神静听，挥手示意李小鱼加强警戒。他知道，幽璃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说出的，必然是关键。
幽璃闭上眼，积蓄了片刻力量，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绝的清明。她不再看冥凌，而是望向虚空，仿佛在回溯那段染血的岁月，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带着刻骨的寒意。
“凌儿，你一直以为……当年暗星魔殿覆灭，是为母带你杀出重围，流落魔域边荒，幸得魔皇陛下垂怜收养，才保住性命，并得以拜入其门下，得其倾力栽培，是也不是？”
冥凌点头，这是她数千年来深信不疑的“事实”，也是支撑她在魔族生存、修炼，甚至一度对魔皇抱有复杂感激之情的基石。
幽璃嘴角扯出一抹凄惨至极的冷笑，眼中泪光混合着滔天的恨意：“假的……全都是假的！那不过是魔皇——你的好师父，精心为你、为我、为整个暗星魔殿，编织的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阴谋骗局！”
“什么？！”冥凌如遭雷击，身体剧震。
“当年，暗星魔殿因理念特异，掌握着沟通混沌与星辰的古老秘法，尤其是对‘混沌母气’有所记载，早已被当时还是皇子的魔皇盯上。”幽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他觊觎我们的传承，更忌惮我们未来可能成为他掌控魔域、乃至觊觎混沌本源的障碍。于是，他暗中联合魔域内敌视我殿的势力，并可能勾结了外部的‘归一教’作为爪牙和白手套，策划了那场‘覆灭’。”
“战斗最惨烈时，我带着年幼的你，在忠心部属的拼死掩护下，确实杀出了一条血路。但我们并未‘流落边荒’。我们……是被魔皇的人，‘请’回去的。”幽璃眼中浮现出当年那绝望而讽刺的一幕，“那时他已初步掌控大局，以‘庇护遗孤，存续暗星血脉’的仁慈面目出现。而我……身受重伤，力量被封，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更为了……从他口中逼问出的、关于你父亲可能未死的渺茫线索，我不得不虚与委蛇，带着你，成为了他府中的‘座上宾’，实则是……阶下囚。”
冥凌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魔皇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他深知强扭的瓜不甜，尤其暗星魔血玄妙，强行控制反易生变。于是，他定下了更长远的毒计。”幽璃的目光转向冥凌，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与痛苦，“他将你带走，亲自‘抚养’，给予你最好的资源、最‘真诚’的关怀、最‘用心’的教导。他将你塑造成魔族年轻一代的骄傲，未来的‘圣女’。这一切，并非因为仁慈，而是因为他要将你培养成一把最完美、最忠诚、也最锋利的‘钥匙’——一把专门用于开启像‘星核秘殿’这类与暗星传承、混沌母气相关的古老遗迹的钥匙！”
“他需要你心甘情愿，需要你的暗星魔血在追寻母亲、追寻传承的本能驱动下，自发地去探索、去发现。所以，他精心为你编织了‘身世’——父母双亡的遗孤，受他恩惠。他引导你接触魔域中关于暗星魔殿的零散记载，暗中安排让你‘偶然’得到那卷至关重要的《暗星秘典》残卷。”幽璃的声音越来越冷，“他甚至……故意泄露一些关于我可能未死、被囚禁在某处的模糊线索给你，利用你对母亲的思念和愧疚，作为驱动你不断前行、不断变强、不断追寻的最大动力！”
冥凌的脑海中，过往的许多细节如同破碎的镜片，在这一刻被幽璃的话语串联起来，重组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师父偶尔看似无意的提点、某些恰到好处的“困难”与“机遇”、对她修炼暗星魔功异常的支持、对她探寻母亲下落的“宽容”甚至“鼓励”……原来，全都是算计！全都是引导她走向今天这个位置的精心安排！
“那……那次‘背叛’……我被指控勾结外敌，盗取圣物——《暗星秘典》残卷，被迫杀出魔域……”冥凌的声音嘶哑干涩。
“那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幽璃闭上眼，泪水滑落，“你成长得太快，心思也逐渐敏锐，开始对某些‘巧合’产生怀疑。魔皇察觉到了。于是，他导演了那场‘背叛’大戏，将你彻底‘逼’出魔域，成为叛徒。这样一来，你更能心无旁骛，也无人可依靠地去追寻线索；二来，你的行动可以完全脱离魔族明面的视线，更方便他在暗中观察、引导，并通过归一教这样的白手套进行干预和控制；三来，万一你失败或触发了不可控的危险，他也完全可以撇清关系，甚至以‘清理门户’的名义摘取最后的果实。”
“而我……”幽璃看向束缚自己多年的锁链痕迹，惨然一笑，“我则是他握在手中，确保你这把‘钥匙’最终不会脱离掌控的……最后一道保险，也是激励你不断向前的……诱饵。归一教囚禁我，抽取我的力量维持契约法阵，恐怕也得了他的默许，或者根本就是他的指示。我们母女，从头到尾，都只是他棋盘上，为了夺取‘混沌母气’这最终目标而摆放的……棋子！”
真相，血淋淋的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冥凌数百年来构筑的认知世界！恩师是仇雠，栽培是阴谋，生存的意义是被人设计的轨道，连对母亲的思念和追寻都成了被利用的工具……信仰彻底崩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扭曲、崩塌！
“啊——！！！”冥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浑身魔气不受控制地剧烈波动，深紫色的眼眸中充满了赤红的血丝与滔天的杀意，却又被巨大的痛苦与茫然所淹没。她身体摇摇欲坠，几乎要崩溃。
“凌儿！”幽璃焦急呼喊，却无力起身。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了冥凌剧烈颤抖的肩膀上。温润平和的混沌灵力如同暖流，瞬间涌入她狂暴的识海与经脉，强行抚平那几乎要炸裂的魔气与情绪。
是林穆凡。
他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冥凌那双充满痛苦与混乱的眼睛，缓缓道：“愤怒有用，但崩溃无用。仇人还在逍遥，阴谋尚未终结，母亲需要你，前路更需要你。冥凌，看着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直透人心的力量。混沌元婴的气息自然流转，带着包容万物、衍化秩序的宏大意境，与冥凌体内暴走的暗星魔气隐隐共鸣。
冥凌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赤红的眼眸死死盯住林穆凡，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眼神中的疯狂与痛苦，缓缓沉淀，转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刺骨的死寂与决绝。
“阁主……”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
“你的过去被设计，但你的未来由你自己决定。”林穆凡收回手，语气斩钉截铁，“魔皇视你为棋子，视我等为蝼蚁，视混沌母气为囊中之物。那我们就用行动告诉他，棋子会反噬，蝼蚁可撼天，他想要的东西……我们偏要夺到手！”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冥凌死寂的心湖上，溅起滔天巨浪！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明确的目标与反击的宣言！
冥凌眼中的死寂，被点燃了！那是一种焚烧一切的仇恨之火，也是一种破而后立的坚定之光！她缓缓站直身体，擦去嘴角因情绪激荡而溢出的血迹，对着林穆凡，也对着虚弱的母亲，重重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魔皇……从今日起，我与你恩断义绝！唯有血债，必要血偿！公子，冥凌此身此魂，愿为前驱，踏平一切阻道之敌，夺取混沌母气，粉碎魔皇之谋！”
誓言立下，她周身的气息并未变得更强，却更加凝练、更加冰冷、更加深沉，仿佛一块经过烈火淬炼、寒冰打磨的玄铁，危险而致命。
幽璃看着女儿的变化，眼中泪水更多，却是欣慰的泪。女儿终于挣脱了那无形的枷锁，找到了真正值得追随的人和道路。
待冥凌情绪初步稳定，林穆凡开始整合信息，推演局势。
“魔皇布局数千年，目标明确，就是混沌母气。他利用冥凌，利用归一教，自己隐于幕后，既能减少风险，也能在关键时刻摘取最大果实。”林穆凡冷静分析，“如今星核秘殿变故，归一教一死一重伤逃遁，冥凌脱离掌控，仪轨被我所得。魔皇必然已经知晓。”
“他会如何应对？”李小鱼忍不住问道。
“几种可能。”林穆凡目光深邃，“第一，也是最直接的，派出直属的、更强大的力量，在前往归源海眼的路上截杀我们，强行夺取仪轨。第二，加速与归一教的勾结，利用归一教残余势力继续纠缠干扰。第三，他本人或其分身，可能已亲临混沌渊海外围，等待最后关头出手。第四……他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后手，比如，他手中或许掌握了另一部分仪轨，或其他的开启方法。”
幽璃虚弱地补充：“魔皇……修为通天，早在数千年前便已至魔道巅峰，麾下强者如云，更有数件威力莫测的镇族魔器。他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极有耐心。他既然布局至此，绝不会轻易放弃。”
压力，前所未有的压力。敌人从一个神秘的归一教，瞬间升级为统御一界、谋划万古的魔道皇者！
“但我们并非没有优势。”林穆凡话锋一转，“第一，我们在暗，他们在明，攻守两方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异位。第二，我们掌握了完整的、来自混沌星轨仪的正统仪轨，这是最大的依仗。第三，我们团队虽小，但心志已凝，可随机应变。第四……”他看向幽璃，“前辈苏醒，不仅揭露了真相，或许……也能为我们提供更多关于暗星传承、关于魔皇弱点、关于归源海眼内部情况的信息？”
幽璃沉吟片刻，道：“暗星传承的核心，在于平衡星辰之力与混沌之力，乃至引导其融合。魔皇虽强，但其魔功根基偏向纯粹的毁灭与吞噬，对混沌的‘包容’与‘衍生’理解未必深刻，这或许是在面对混沌母气时的一个变数。至于归源海眼内部……先祖记载极少，只提及核心处有‘混沌潮汐源头’与‘母气胚胎’，环境极端，非混沌体或特殊手段难以久持，且有天然形成的‘混沌灵影’守护，极其危险。”
信息有限，但聊胜于无。
“当务之急，是立刻离开这里，前往归源海眼。”林穆凡做出决断，“仪轨信息显示，下次混沌潮汐峰值将在七日之后，那是开启通道的最佳时机。地点在星殒之谷最深处，靠近归墟与渊海本源交汇的‘归墟之眼’附近。我们必须赶在那之前抵达，并做好准备。”
“母亲怎么办？”冥凌急切道。幽璃的状态，根本无法承受接下来的颠簸与凶险。
林穆凡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星核秘殿本身具有强大的防护与隐匿能力，且经过刚才变故，外部祭坛入口已不稳定，短时间内外人难以进入。我们可以将前辈安置在殿堂深处最稳固的静室内，布下多重防护与隐匿阵法，留下足够的丹药和通讯符。待我们取得混沌母气，或局势稳定后，再回来接应前辈离开。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幽璃也点头赞同：“凌儿，听林公子的。母亲在这里很安全。你们去做该做之事。记住……一切小心，魔皇……太可怕。”
冥凌虽万般不舍，但也知这是唯一选择。她与林穆凡合力，将幽璃转移至一处最为坚固、能量最平稳的星光静室，布下结合了混沌灵力、暗星魔纹、龙族阵符的层层禁制，留下大量补给，并约定好紧急联络方式。
告别之际，幽璃从怀中取出一枚贴身佩戴的、已经黯淡无光的暗紫色星形吊坠，颤巍巍地戴在冥凌颈间：“这是你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名为‘坠星’，曾受过暗星祖器祝福，或许……在关键时刻，能为你抵挡一次致命危机。”她又看向林穆凡，眼神恳切，“林公子……凌儿，就拜托你了。”
“前辈放心。”林穆凡郑重承诺。
一切安排妥当，三人最后看了一眼静室中虚弱的幽璃，毅然转身，沿着来路，快速离开星核秘殿。
重新踏入星光甬道，外界的混乱与危机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队伍的气氛截然不同。冥凌沉默地跟在林穆凡身侧，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一柄出鞘的魔剑，只待饮血。她颈间的吊坠微微散发着凉意，提醒着她肩上的责任与仇恨。
李小鱼感受到那股肃杀与决绝，握剑的手更稳了。
林穆凡一边根据记忆和《大虚空术》感知寻找出路，一边在心中急速盘算。魔皇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在心头，但他道心坚如磐石，不仅无惧，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斗志。
“魔皇欲以万物为棋子，谋夺混沌造化。”他心中默念，“那我便以这混沌为盘，以手中之道为子，与你……对弈一局！看看最终，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
星殒之谷的深处，归墟之眼的边缘，混沌潮汐正在酝酿。最终的大幕，即将拉开。而这场棋局中，执棋者与棋子的身份，已经在悄然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