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于外界来说,关于《三体》选角的热度早已过去,人们的注意力被新的娱乐新闻所吸引。
但对于那留在国家天文台的二十多名演员来说,这六个月,像是经历了一次彻底的重生。
最初的一个月,是地狱。
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上课,看书,背公式。
从基础的天体力学,到艰深的射电天文学理论。
教他们的,都是王绶琯院士和他的学生们,真正的顶尖科学家。
没有任何通融,没有任何优待。
听不懂?那就熬夜去啃书。
背不下来?那就罚你抄一百遍。
有好几个养尊处优惯了的演员,一周之内就崩溃了,哭着喊着要退出。
没有人拦他们。
门就在那里,想走随时可以。
那个顶着压力来的流量小生,好几次都把行李收拾好了,却在最后一刻又咬着牙留了下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被那种纯粹的学习氛围所感染,或许是不想被那些中途退出的人比下去。
第二个月,他们开始接触实际操作。
学习如何操作射电望远镜,如何分析和处理那些来自宇宙深处的,枯燥的电磁波数据。
他们日夜颠倒,守在冰冷的机房里,对着满屏幕的噪点和曲线,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有意义的信号。
这个过程,无比的孤独和磨人。
也是在这个月,又有几个人走了。
剩下的,不到二十人了。
从第三个月开始,他们不再被动地学习。
王院士把他们分成了几个小组,给了他们真正的课题。
“分析这片天区的脉冲星信号。”
“建立这个双星系统的轨道模型。”
“尝试从背景辐射中,寻找可能的异常信号。”
这些课题,对于真正的科研人员来说,可能只是日常工作。
但对于这些演员来说,不亚于让他们去造一架飞机。
他们开始疯狂地查资料,互相讨论,向科学家们请教,没日没-夜地待在实验室里。
他们渐渐忘了自己是演员。
他们开始像真正的科研工作者一样思考,一样说话,一样生活。
当他们为了一个数据的微小异常而争论得面红耳赤时。
当他们为了一个模型的成功建立而激动得拥抱在一起时。
某种东西,已经悄然在他们心底扎下了根。
六个月后。
当苏牧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几乎认不出这群人了。
他们一个个都瘦了,黑了,眼神里没有了娱乐圈的浮华和躁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专注,和一丝挥之不去的,仰望星空后的疲惫与敬畏。
那个曾经“油腻”的流量小生,此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戴着黑框眼镜,正和同伴激烈地讨论着一个关于引力透镜的算法问题,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学究”的气质。
苏牧没有打扰他们。
他只是让工作人员,将一份文件,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上。
《三体I:地球往事》分镜剧本。
演员们拿到剧本,翻开第一页,都愣住了。
第一幕,第一场。
【红岸基地,主控室,夜。】
【叶文洁(30岁),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操作台前。她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屏幕上,是密密麻麻,毫无意义的宇宙背景噪音。】
【特写:她的手,放在一个红色的,标有“发射”字样的按钮上。】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过去六个月的煎熬,孤独,和学习,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牧不是在让他们“学”科学。
他是在让他们,成为“叶文洁”。
成为那个在巨大的孤独和绝望中,独自面对整个宇宙的女人。
……
《三体I》正式开拍。
剧组没有搭建在繁华的影视基地,而是搬到了西北戈壁滩深处,一个废弃的军事基地里。
这里环境恶劣,与世隔绝,和当年的红岸基地,几乎一模一样。
苏牧的拍摄方式,也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偏执和冷酷。
他几乎不用轨道和摇臂,摄影机大多数时候都是固定的,像一只冷漠的眼睛,静静地观察着镜头里的人。
他用大量的长镜头,极简的构图,和充满压抑感的自然光。
整个片场,听不到他大声喊“卡”。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让演员在搭建好的场景里,一遍遍地重复着日常。
吃饭,看书,操作仪器,发呆。
好莱坞派来的团队,一开始完全无法适应。
“导演,这样拍是不是太闷了?”
“苏,我们需要一些运动镜头,一些剪辑点!”
“这样下去,观众会睡着的!”
苏牧没有解释。
他只是让他们看监视器。
监视器里,扮演青年叶文洁的女演员,那个曾经的话剧演员,正在独自一人打扫着雷达天线下的落叶。
镜头很远,很静。
风吹起她的头发,扬起地上的沙尘。
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
但她的眼神,却藏着一整个宇宙的死寂。
那种被时代抛弃,被亲人背叛,被信仰毁灭后的,彻底的绝望,从屏幕里满溢出来。
不需要一句台词,不需要一个特写,那种巨大的悲剧感,就足以扼住所有人的喉咙。
好莱坞的摄影指导,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明白,苏牧要的不是一部快节奏的商业片。
他是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东方美学,去雕刻一个时代的创伤,和一个人物的灵魂。
拍摄的最后一天。
要拍叶文洁按下按钮的那场戏。
这是整部电影的重中之重,是三部曲的基石。
所有人都很紧张。
然而,苏牧却只用了一个机位,一个长镜头。
镜头从叶文洁的背影开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推向那个红色的按钮。
女演员的手,在颤抖。
她的呼吸,在颤抖。
她的眼神里,闪过挣扎,仇恨,疯狂,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苏牧没有喊“开始”。
他只是通过对讲机,对女演员说了一句。
“六个月前,你问我,为什么相信宇宙不孤独。”
“现在,你可以把你的答案,告诉他们了。”
对讲机里,传来女演员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抽泣。
然后,她的手指,决绝地,按了下去。
监视器前,一片死寂。
冯远征看着那画面,眼眶红了。
他知道,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奠基石,在今天,被稳稳地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