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来得急,噼里啪啦打在桔梗庐的芭蕉叶上,像无数只小手在拍巴掌。陈默把最后一捆柴搬进灶房,转身看见念夏正站在廊下,手里捧着本泛黄的《草木经》,雨丝打湿了她的发梢,她却浑然不觉。
“进屋吧,别着凉了。”陈默拿起廊下的油纸伞,撑开罩在两人头顶。伞面是新糊的,竹骨透着清润的光,是他前几天特意请镇上的老匠人做的,伞面上还留着淡淡的桐油香。
念夏抬头,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睫毛上凝成小水珠:“你看这页,说芭蕉根能治水肿,咱们园子里这几棵,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陈默凑过去看,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念夏的批注,有的画着小问号,有的圈着重点,还有处被水渍晕开的字迹,写着“去年冬月,阿秋淋了雨,用芭蕉根煮水喝,三日后便好”。他指尖拂过那行字,心里暖烘烘的——原来她把这些琐碎的日子,都记在了书里。
“进屋烤烤火。”陈默揽着她的肩往屋里走,伞柄往她那边倾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很快就被雨水打湿。念夏察觉到了,悄悄把伞往他那边推了推,两人的手臂不经意间碰到一起,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灶房里早就生好了火,陶罐里炖着姜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姜香混着红糖的甜,在屋里漫开来。念秋正蹲在火塘边,用树枝拨弄着炭火,看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亮:“师父师娘,姜汤快好了!我加了红枣和桂圆,甜得很!”
“就你嘴馋。”念夏笑着敲了敲他的脑袋,接过陶罐舀了两碗,递了一碗给陈默,“趁热喝,驱驱寒。”
陈默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再看念夏捧着碗小口吹气的模样,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那时她刚到灵植园,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他也是这样守在火塘边,给她煮姜汤,她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嘴里反复念着“别送我走”。
“在想什么?”念夏见他走神,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
“想你当年抢我碗里的桂圆。”陈默笑了,眼底的温柔像化不开的糖,“说自己不爱吃甜,结果把我碗里的都挑走了。”
念夏脸一红,嗔道:“那是怕你上火!谁让你总爱熬夜看书。”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铜铃——是镇上的邮差。念秋蹦起来跑去开门,很快拿着个油纸包回来,上面盖着“柳树巷书局”的红印。
“是师娘订的书到了!”念秋献宝似的递过来,“我就说上周去镇上,书局的掌柜怎么说有批新到的药书,特意给您留着呢。”
念夏拆开油纸,里面是几本线装书,封皮上写着《南方草药图谱》《民间验方集》,纸页泛着淡淡的米黄,是新印的却带着旧书的温润。她翻到《民间验方集》的扉页,突然“咦”了一声——上面竟夹着张字条,字迹娟秀,是书局掌柜的女儿写的:“念夏姐姐,家父说您要的那本《桔梗培育法》找到了,是前清的孤本,放在柜上怕弄丢,让您有空亲自去取。”
“前清的孤本?”陈默凑过来看,“那可得去一趟。正好明天雨该停了,咱们去镇上赶早集,顺便把书取回来。”
念夏点点头,指尖抚过书页上的墨迹,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她第一次在书局见到这本《民间验方集》。那时她还是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踮着脚够书架顶层的书,是掌柜的女儿帮她取下来的,两人还因此成了笔友,后来她离开灵植园,便断了联系。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对方还记得她的名字。
“明早我烙几张葱油饼当干粮。”念夏合上书,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再给掌柜的带些咱们园里的新茶,去年的雨前龙井,应该还剩些。”
“我去套车。”陈默起身往院外走,雨不知何时小了,屋檐上的水珠顺着瓦当滴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坑。
第二天清晨,天果然放晴了。阳光穿过云层,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陈默赶着马车,念夏坐在旁边,手里捧着那本《民间验方集》,时不时念段有趣的方子。
“你看这个,”她指着其中一页,“说用紫苏叶包羊肉烤着吃,能治风寒,还说‘其味甚美,可作宴客之食’。回头咱们试试?”
陈默笑着点头:“好啊,等过几天阿秋休沐,让他去后山割点羊肉。”
马车进了镇口,早集已经热闹起来。挑着菜担的农妇、支着小摊的货郎、牵着水牛的老汉……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热粥,暖乎乎的。
“先去书局?”陈默勒住马缰。
“先去买块花布吧。”念夏指着街角的布庄,“我看阿秋的棉袄旧了,给他做件新的。再说,那本孤本不急着取,掌柜的不会给别人。”
布庄的老板娘是个胖婶,见了念夏就笑:“念夏妹子稀客啊!好些年没见你,还是这么俊!”她拉着念夏的手往柜台里引,“新到了批湖蓝的细棉布,做棉袄最舒服,又软又暖和。”
念夏摸了摸布料,果然细腻,又挑了块枣红的灯芯绒:“这块给陈默做件夹袄,他总穿深色,换个颜色精神。”
陈默站在旁边,听着她跟老板娘讨论针脚和样式,嘴角忍不住上扬。以前她总说自己笨手笨脚,缝补衣服都歪歪扭扭,可给他们做的衣裳,针脚比谁都细密。
从布庄出来,又买了些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才慢悠悠往书局去。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见了念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念夏丫头,可算把你盼来了!”他转身从里屋抱出个木匣子,“那本《桔梗培育法》就在这里头,当年你爹托我找的,找了二十年才寻着孤本。”
念夏打开木匣,里面的书用蓝布包着,封皮已经有些磨损,翻开第一页,是父亲的字迹:“赠吾女念夏,愿你如桔梗,坚韧向阳。”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指尖抚过那行字,仿佛还能摸到父亲的温度。
“你爹当年总说,你从小就爱蹲在桔梗地里看花开,说这花有骨气,遇着风雨不折腰。”老掌柜叹了口气,“他要是看见你现在把灵植园打理得这么好,肯定高兴。”
念夏吸了吸鼻子,把书小心地放进包里:“多谢掌柜的,这恩情我记着。”
离开书局时,日头已经升到头顶。陈默见她情绪不高,指着街边的糖画摊:“给阿秋买个糖人?他上次还念叨想吃。”
念夏点点头,看着摊主用糖稀画出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突然笑了:“小时候我爹也总给我买糖画,说‘丫头要像糖画一样,看着甜,骨子里得硬’。”
陈默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你一直都是。”
马车往回赶时,念夏靠在陈默肩上,翻看着那本《桔梗培育法》。书里夹着张泛黄的纸条,是父亲写的培育心得,最后一句写着:“雨打芭蕉时,桔梗需遮雨,忌积水。”
她抬头看向窗外,灵植园的方向,芭蕉叶在阳光下舒展着,桔梗田边新挖的排水沟清晰可见——陈默早就按她说的,趁着雨天前修好了排水,怕积水淹了根。
“陈默,”念夏轻声说,“你说,咱们是不是把日子过成了我爹希望的样子?”
陈默低头,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像落在书页上的阳光:“嗯,比他希望的,还要好。”
马车轱辘轱辘碾过石板路,载着满车的书和菜,载着藏在心底的念想,慢慢驶向灵植园。远处的桔梗田在阳光下泛着紫蓝色的光,像片温柔的海。雨停了,风是暖的,日子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