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沉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钢铁身躯稳稳停靠在北方小城的站台上。车门“哧”地一声滑开,一股凛冽、裹挟着新鲜雪沫清香的寒气瞬间涌入温暖的车厢,像一只冰冷的手拂过脸颊,激得人精神一凛。
“雪国!到啦!”doro像一颗按捺不住的小炮弹,第一个冲出车厢,清脆的欢呼在空旷的站台上激起小小的回音。她的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琥珀色的眼睛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贪婪地呼吸着这全然陌生的、清冽如刀锋的空气。远处,覆满厚厚白雪的山峦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温柔的曲线,站台顶棚边缘悬挂着晶莹剔透的冰凌,折射着清冷的光。她背包上的小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一枚永不熄灭的微小火焰。
西西紧随其后,小手紧紧抱着她的橘子娃娃,刚踏出车门就被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瑟缩了一下,小嘴微张,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一团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白雾。“好…冷呀…”她小声呢喃,声音里却没有抱怨,只有满满的新奇。她下意识地把脸埋进厚实的围巾里,黑亮的眼睛像两颗纯净的黑曜石,映照着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橘子娃娃手腕上的香囊,在这冰天雪地里,依旧固执地散发着微弱却熟悉的橘香,像一缕温暖的丝线,连接着远方的家。
我提着行李,最后一个踏下冰冷的站台,正欲招呼两个被冰雪奇景吸引的小家伙跟上,目光却像被磁石牢牢吸住,定格在不远处站台柱子旁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那身影单薄得令人心惊。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衣裹着她瘦小的身躯,粉色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她蹲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两个鼓鼓囊囊、用粗糙发黄的麻袋装着的沉重袋子。袋子口被勒得很紧,但依然顽强地透出几抹金灿灿的橘皮。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她埋进膝盖的脑袋里传出,肩膀随着哭泣剧烈地耸动,仿佛承受着整个世界的重量。这情景,与那个虚构视频里绝望蹲在月台上的“doro”影像,瞬间重叠!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doro和西西也察觉到了我的停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她们脸上初到雪国的兴奋瞬间凝固,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本能的、感同身受的揪心难过取代。
“墨…”doro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手猛地抓紧了我的衣角,冰凉的手指传递着她的不安,“她…她好像…那个视频…”她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汽。
西西没有说话,只是把怀里的橘子娃娃抱得更紧,仿佛要把它嵌进身体里。她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哭泣的身影,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清澈的眼底翻涌着深切的同情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看到了那个“坏结局”里被抛弃的自己,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我们不由自主地朝那个被悲伤和寒冷包裹的小小身影走去。站台上行色匆匆的旅人拖着行李箱从她身边漠然经过,带起一阵阵冷风,却无人驻足。她像被遗忘在冰冷铁轨旁的一颗孤独的橘子,散发着无人接受的、酸涩的甜香。
我蹲下身,尽量让声音柔和得像初融的雪水,小心翼翼地问:“小朋友,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冷不冷?”
听到声音,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哭声骤然停止。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玩偶。一张泪痕交错、冻得发青的小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琥珀色的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像破碎的冰面,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无助、恐慌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她的五官轮廓,竟与doro有着惊人的五六分相似!只是那份相似被过分的瘦削、脸颊不健康的凹陷和眼底深重的疲惫磨损得令人心疼。粉发也失去了doro那种阳光般的耀眼光泽,显得枯黄黯淡。
她警惕地、像受惊的小兽般看着我们,尤其是看到同样拥有粉发琥珀眼的doro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困惑,随即被更深的戒备取代。她下意识地把怀里的麻袋抱得更紧,勒得粗糙的麻绳深陷进她冻得发紫的小手里。麻袋里沉甸甸的金黄橘子散发出清甜的气息,却与这冰冷的站台、与她绝望的姿态形成令人心碎的强烈反差。
“我…我叫多肉…”她开口,声音沙哑细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长时间哭泣后的干涩,像砂纸摩擦,“我的人…走了…坐火车…走了…” 眼泪再次汹涌地滚落,在她冻得皲裂的小脸上冲出新的痕迹,“我…我花光了所有的钱…给他买了…哦润吉…他最喜欢吃…橘子了…” 她的小手死死攥着麻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白色,“我刚跑到站台…火车…火车就开走了…呜…他不要多肉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们心上。那个虚构的“坏结局”,此刻带着刺骨的现实寒意,血淋淋地呈现在我们面前。doro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琥珀色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她看看哭泣的多肉,又低头看看自己背包上那面崭新、神气的小红旗,一种强烈的、劫后余生般的恐惧和后怕让她的小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西西早已泪流满面,她紧紧抱着橘子娃娃,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仿佛在汲取最后一丝温暖,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恐惧,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里,被抛弃在站台上的是自己。
“多肉…” 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酸楚和疼痛翻江倒海。看着那双盛满泪水的、与doro如此相似却又饱经风霜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她怀里那两袋沉重的、凝聚了她所有孤注一掷的思念却无法送出的橘子,那个虚构故事的阴影,此刻化作了最残酷的现实。
“也许…也许你的人,就是要抛弃你了?”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试图引导她面对这个最有可能的、冰冷的真相。说出这句话时,我感到身边的doro猛地抓紧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皮肤里。
“不!” 多肉几乎是立刻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尖锐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绝望的倔强,像濒死小兽最后的嘶鸣,“我的人不会抛弃多肉的!他答应过的!他说过会永远在一起的!他一定有原因!他一定会回来找我的!一定会!” 她的小脸因为激烈的情绪和严寒而扭曲,泪水决堤般涌出,那是一种信仰即将彻底崩塌前的、歇斯底里的呐喊。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了那两袋橘子,仿佛那是维系她与那个虚幻承诺的唯一救命稻草。
这倔强到近乎荒谬的信任,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寒冷的空气中拉锯着我们的神经。droro再也无法抑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她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腰,小脸埋在我衣服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墨…她的人…真的…真的会回来吗?像…像视频里那样…有车票…?”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对那个虚构救赎的强烈祈求和对眼前残酷现实的巨大恐惧。
西西也无声地落着泪,她松开紧紧抱着的橘子娃娃,慢慢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温柔和坚定,走到多肉面前。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多肉齐平。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小手,将自己那个憨态可掬、带着熟悉橘香的橘子娃娃,轻轻地、郑重地放在多肉紧紧抱着的其中一个麻袋上,让两个“橘子”紧紧依偎在一起。然后,她用那双清澈得能映出多肉绝望泪眼的黑亮眸子,静静地、充满力量地看着她。
就在西西将橘子娃娃放下的瞬间,多肉因为激动而微微松开的、一直死死攥着麻袋口的小手,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一张小小的、皱巴巴的、颜色黯淡的纸片,从她紧握的拳头和粗糙麻袋的缝隙中,飘落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水泥站台上。
我的目光瞬间被那张纸片吸引。它太旧了,边缘磨损卷曲,颜色发黄,与周围崭新的广告牌和旅客手中光洁的车票格格不入。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我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某种预感而微微颤抖,轻轻捡起了那张纸片。
是车票。
一张被摩挲过无数次、几乎快要被汗水、泪水和时间消磨掉字迹的旧火车票。
我屏住呼吸,凑近去看。模糊的铅字艰难地辨认着:
**日期:xxxx年x月x日 (半年前!)**
**车次:Kxxxx**
**发站:xx站 (正是我们脚下这个站台!)**
**到站:xxxx (一个遥远南方的城市)**
**座位:无座**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半年前!这张承载着她全部希望和绝望的车票,竟然是半年前的!
也就是说,这半年来,这个叫多肉的小女孩,一直守着这个冰冷的站台?守着这两袋早已失去新鲜光泽、甚至可能已经腐烂、却依旧被她视若珍宝的橘子?守着那个“他一定会回来”的渺茫承诺?在北方漫长而酷寒的冬天里,在无数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是怎么活下来的?靠什么取暖?吃什么充饥?那些被冻得通红皲裂的小手,那些深陷的眼窝和枯黄的头发……所有之前看到的细节,此刻都因为这“半年”两个字,化作了无数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剧烈心疼、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猛地抬头看向多肉,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车票掉了,依旧沉浸在激烈的自我辩护和悲伤中。
“半年…” 我几乎是失声地喃喃道,声音嘶哑得厉害,握着那张脆弱又沉重的旧车票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多肉…你…你在这里…等了半年?”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痛楚。doro和西西也听到了,她们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我手中的旧车票。西西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黑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悲伤,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我的裤腿。doro也停止了哭泣,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她看看那张破旧的车票,又看看眼前这个瘦弱不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另一个自己”,一种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席卷了她。
多肉这才注意到车票掉了。她猛地看向我手中的车票,又看看我,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被窥破秘密的恐慌和更深的绝望,仿佛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无情地扯下。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麻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那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墨…” doro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眼神充满了乞求和恐惧,“帮帮她…我们帮帮她…”
西西仰着小脸,泪水无声滑落,她指着多肉怀里的橘子,又指指自己麻袋上的橘子娃娃,用尽力气小声地说:“橘子…等不了…半年…人…也会冷的…”
巨大的心疼和责任感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我的肩上,又像燃烧的火焰驱散了所有的犹豫。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让声音更加清晰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