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静谧地洒落在磐石城高耸的城墙、鳞次栉比的屋瓦以及纵横交错的街道上，为这座经历无数阴谋与血火的边陲重镇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银纱，暂时掩盖了其下的暗流涌动与世事沧桑。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唯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在空旷的街巷中孤独回荡，带着一丝倦意。
乔府，那座曾让李烬感受到短暂虚假温暖、又最终将他推入深渊的深宅大院，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月光下显露出庞大而森然的轮廓。高墙之内，大部分灯火已然熄灭，唯有少数巡夜护卫的身影在阴影中无声穿梭，以及后院主人居住的楼阁还有零星烛光摇曳。
一道几乎融入夜色阴影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过重重屋脊，避开所有明哨暗岗，轻盈地落在听雨轩的庭院之中。落地无声，仿佛一片羽毛飘零，显示出对自身力量精妙绝伦的控制力，与昔日军中悍将的风格已截然不同。
李烬站立在熟悉的院落中，目光扫过那些精心打理却略显寂寥的花草，以及那曾发生过改变他命运轨迹之事的假山，双眼之中波澜涌动，最终复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略微释放出一丝极其微小的气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精准地荡向那座亮着灯火的绣楼。
几乎是瞬息之间，绣楼二楼的窗户被无声推开一道缝隙，一张绝美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警惕的容颜探出，正是乔雨薇。当她看清楼下庭院中那道挺拔而熟悉的身影时，美眸骤然收缩，但很快神色恢复如初，淡淡轻笑浮现于朱颜。
但很快，心中震惊、慌乱、恐惧、愧疚……种种情绪在她眼中飞快交替，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怔然。
数个夜不能寐的夜晚，她有想过，心中那道孤傲的身影会再次出现在眼眸，但当愿望成真，心中百种滋味交集，她却也手无足措。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隔着清冷的月光，无声对峙，空气仿佛凝固。过往的欺骗、利用、背叛与那短暂虚假的温情，在这一刻再次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沉重得令人窒息。
最终，乔雨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暗涌，朝着李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缩回房内。片刻后，楼下侧门轻轻开启，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寝衣，外罩一件锦缎披风，走了出来，步履略显匆忙，来到李烬面前数步远处站定。
“你……你来了...”乔雨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飞快地扫视四周，生怕被人发现，“你不是往北去了么，怎么又折返回来了。”
李烬笑了。
“果然，这世间聪慧者不知凡几，只亲眼见得你。我并未说过去向，你已猜八九不离十。”
李烬开口，声音平静得出奇，没有丝毫恨意，也没有怨愤，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只是来看看。”李烬说道。
乔雨薇被他这般夸赞的话语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镇定下来仔细打量着李烬，发现了不同。
眼前的男子，虽然面容依旧冷峻，容貌未变，但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那种战场磨砺出的悍勇与死寂，也不再是沦为杂役时的卑微与隐忍，而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深邃与飘逸，尤其那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仿佛蕴藏着星辰之光，令人不敢直视。
“你……变了。”乔雨薇喃喃道。
“人总会变。”李烬淡淡道，“你呢？费尽心机，嫁入王家，如今可是如愿以偿，掌握了想要的权力？”
乔雨薇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那弧度里掺杂着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对李烬，还是对她自己。“权力？”她轻轻摇头，笑容凄凉，“不过是从一个精致的牢笼，跳入另一个更庞大的牢笼罢了。王承宗虽庸懦，易于掌控，但王家内部盘根错节，元老众多，岂是我一个外姓女子能轻易驾驭的？每日周旋于算计、讨好、打压之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这真是我想要的吗？”
她像是在问李烬，又像是在问自己，语气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虚。
李烬沉默地看着她，没有接话。他对王家的权势倾轧并无兴趣。
乔雨薇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答，她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孤冷的明月，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心中城门也被无意间打开，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你知道吗？我之所以如此执着于权力，并非完全源于贪欲……幼时，我曾随家人出游，不慎失足跌落悬崖……”
她缓缓述说起那段深埋心底的往事。急速下坠的恐惧、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濒死前的绝望。然而，就在她以为必死无疑之际，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仙人般凌空出现，衣袖轻拂，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便托住了她，将她安然送回了崖顶。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眼神清澈平静的灰衣老者，他甚至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见。
“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超越凡俗、近乎神话的力量存在！”乔雨薇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与向往交织的光芒，“后来，我动用了一切能接触到的资源和人脉，耗费无数心力，才从一些古老卷宗和隐秘书信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种力量，很可能属于传说中的……修真者！”
“但关于修真者的信息，被乾元国和那些权贵们严格封锁，视为最高机密，唯有站在权力顶峰极少数人，才有资格接触一鳞半爪。”她的语气变得激动而不甘，“所以我拼命地想往上爬，想抓住权力！我以为，只要我掌握了足够的权力，就能接触到那个世界，就能找到那位老神仙，就能……摆脱这凡尘俗世的一切束缚！”
李烬静静地听着，心中恍然大悟。原来一切的根源，竟在于此。那个救下乔雨薇的灰衣老者，十有八九便是云宸师尊。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聪明、美丽、野心勃勃，却也可怜、可悲。她毕生追求的，只是一个接近真相的机会，却为此不惜赌上一切，包括良知与情感，最终却发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你所追寻的，”李烬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或许并非权力本身。”
乔雨薇猛地转头看向他，美眸中充满疑惑。
李烬没有解释，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在他掌心之上，一缕柔和而纯净的白色光芒缓缓凝聚，如同跳动的精灵，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充满生机的气息——这正是筑基期真元外放的细微体现！
“这！这是……”乔雨薇瞳孔急剧收缩，死死地盯着那缕白光，娇躯剧震，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她虽未真正见过修真者的力量，但那一刻李烬掌心散发出的气息，那种超越凡俗内力、直指本源的能量波动，与她幼年时被救那一刻感受到的微弱气息何其相似！不，甚至更为纯粹！
“你……你……”她指着李烬，手指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我已成修士。”李烬散去真元，语气平淡，“救你之人，若我所料不差，应是我的师尊，道号云宸。”
轰隆！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神雷，狠狠劈在乔雨薇的心神之上！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荒谬、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悔恨！她处心积虑，背叛一切想要追寻的东西，李烬竟然……竟然已经得到了？！而她曾经，离这个机会如此之近！却亲手将它推开，甚至险些毁灭！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只是呆呆地看着李烬，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李烬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执念似乎也悄然散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符，玉质温润，上面以极其精妙的手法刻着一个星辰图案，隐隐与天道楼秘殿壁上的轨迹呼应。“此乃信物。你若真想追寻大道，而非沉溺凡尘权斗，可持此物前往人皇济世阁说明情况，他们自会带你去往天道楼。师尊念在你幼时与他有一面之缘，或许会予你一个机会。”
他将玉符轻轻放在身旁的石桌上，如同放下了一段沉重的过往，又留下一缕斩不断的情丝。
做完这一切，他不再多看乔雨薇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乔雨薇猛地回过神来，急声叫道，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慌乱，“若……若真人问起，我……我与你，是何关系？我该如何说？”
李烬脚步顿住，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挺拔而孤寂。他沉默了片刻，夜风吹过，拂动他的衣角。最终，两个足以在乔雨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字眼，随风轻轻传来，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红颜。”
话音未落，李烬的身影已然如同青烟般消散在原地，再无踪迹可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乔雨薇独自一人，怔怔地站在冰冷的月光下，望着那枚静静躺在石桌上的玉符，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符，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心中五味杂陈，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脸颊，滋味难辨。
庭院寂寂，唯余月华满地，冷彻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