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戚扶媞平稳而坚定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臣,有本奏。”
她没有去看岑煜,甚至没有看那些神情各异的大臣,只是冷静陈述:
“历代变法得失,典籍所载,下官亦曾夙夜研读,未尝或忘。”
“然则,青史几笔道不尽万民生机。”
“长昇想请殿下与诸公看的,是我南璃山川田野间的民之生计,民之血泪,民之期盼。”
“是现在,是当下!”
她抬眸看向上首:“殿下就藩之时曾言辟此新土,愿民安康。”
“何为安康?对洛州蝗灾后重建家园的农户而言,是能留下明年的种粮,不必卖儿鬻女。”
“对禾都田间被胥吏以旧册讹诈的老农而言,是一份看得懂、信得过的田契。”
“对边关守望的军户而言,是家中妻儿不必因丁税压身而夜半啼饥!”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粗糙纸片装订而成的册子,高高举起:“此乃万民问策以来,各地百姓所上建言之精要辑录,其中关乎此款者,十有七八。”
“有老农言:田好不好,种地的人最知道。”
她的声音逐渐高昂振奋:“法之为法,其尊严何在?”
“难道在于其条文古奥难懂,令百姓望而生畏、任由胥吏操纵?”
“难道在于其固守数百年前之陈迹,对今日田土变迁、民生艰难视而不见,甘为豪强之护符、贫者之桎梏?”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 若律法只知维护旧日殿堂之辉煌、碑刻之威严,却对当下生民之疾苦呻吟充耳不闻。”
“那这法又何益于国?何利于民?”
她再次转向御座,深深下拜:
“旧法之弊,已深入膏肓;民心之盼,如久旱望云。”
“今日之变,非为标新立异,实乃刮骨疗毒!”
“田产、税制以实际收益能力为准,此非动摇国本,正是为了固我南璃民心!”
最后,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字一顿道:
“若法已为民之桎梏,破之何惜?若壁已阻民之生路,推之何惧?”
“臣…”
她直起身:“愿做那破壁之人!”
“纵前路千沟万壑,身负万钧,纵世人谤议如潮,刀斧加身…”
“九死不悔!”
一句九死不悔在大殿回响,绕梁不绝。
她没有引经据典的繁琐,却直指本源;没有悲情渲染,却撼动人心。
在场许多年轻官员、寒门子弟,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近乎崇拜的光芒。
就连一些原本中立的老臣,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眼下胜负之分不在条文,而在大势,在人心。
散朝时,岑煜走在最后。
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径直回到了内阁首辅的值房。
而后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斑块,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寂静中,一生的画卷,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掠过。
寒窗苦读时,少年坚毅的眉眼;金榜题名时,马蹄踏碎京都的满城花瓣。
宦海浮沉,见识过人心鬼蜮,也坚守过书生傲骨。
邙山渡口,冷雨如针,他站在殷姒欢身后,望着烟波浩渺的江水,心中是对南璃未来的万丈豪情…
南璃初立,百废待兴。
他彻夜不眠,草拟章程,平衡各方。
亲眼看着这片土地从混乱中渐渐理出头绪,焕发生机。
然后,是七岁的戚长昇告诉他:“成人畏取舍,常作壁上观,可我未及双十,但求青山在握,瀚海在胸,鱼雁皆收。”
他将自己的私印交给她,又像是将南璃的未来也一并交给了她…
他身后的世家豪绅,他认定的法统、规则、甚至为官之道…
这些东西将他置于新旧时代的交界处,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眼睁睁看着一切走向无可挽回的破碎。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他花白的鬓发。
继续留在这里,除了用残存的力量制造更多艰难民生、消耗君臣最后的情分、将岑氏拖入更深的泥潭,还能做什么?
阻挡吗?螳臂当车罢了。
顺应吗?他身上背负着太多人的不甘。
“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又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意。
翌日清晨,一份措辞恳切的《乞骸归里疏》,被准时送入含章殿,呈于殷姒欢案头。
疏中,岑煜细数追随殷姒欢南下以来的种种历程,感念知遇之恩,陈述辅佐之责,言辞间充满了对南璃江山社稷的深情。
而后笔锋一转:
“…然臣愚钝,拘泥旧学,如井蛙观天,难窥新政之深意。”
“似夏虫语冰,不解鼎革之洪流。”
“近日修订律法,更感臣之思虑,已与朝廷锐意进取之方略格格不入。若仍尸位素餐,恐非但不能襄赞圣明,反成掣肘之累,徒误国事,深负君恩…”
“…伏念臣年齿渐增,精力日衰。”
“且禾都祖茔久未洒扫,族学子弟待聆训诲。”
“恳请殿下念臣微劳,准臣骸骨归乡,退居林下,课读子侄,以终余年。”
情辞恳切得没有一句抱怨,没有一丝怨怼,只有深深的疲惫与恳求。
岑煜在辞官奏疏之外,另呈密奏于殷姒欢。
他在密奏中以自己的经验为南璃的未来,写下自己作为当朝首辅的最后思考:
南璃欲固新政,须改革用人制度,可渐以绩效考成取代部分世袭恩荫,并以民情反馈为依据,方能激发吏治活力。
他特举荐数位实干官员,如郑俨、周焕、马文渊等,这些人皆非岑氏亲族,却堪称栋梁。
殷姒欢阅后心绪翻涌,提笔朱批,感念其功绩苦心,准其辞官并厚加封赏,承诺永志岑氏之功,更决定亲赴城门相送。
此举震动朝野。
岑煜的辞官,表面是政争退场,实则以最体面的方式维系了君臣情义,亦为家族在新政下留存转圜余地。
他的离去,为一个时代画上了悲壮而清醒的句号。
帷幕垂落,属于南璃的新篇章却也即将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