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王朝，燕都，皇城。
时值盛夏，即便是位于北方的燕都，午后的阳光也带着几分灼人的威力。金色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飞檐下的阴影里，知了声嘶力竭地鸣叫着，给这庄严肃穆的宫城平添了几分焦躁。
晟绪帝肖睿镡，年近五旬，身着常服，坐在御书房内。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长期操劳留下的倦怠与深沉，眼角的皱纹如刀刻般清晰，唯有那双眼睛，开阖之间偶尔闪过的精光，还能依稀看出当年锐意进取、力图振作的气象。此刻，他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朱笔时而停顿，时而挥洒，偌大的书房内只闻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与笔墨纸砚摩擦的细微声响。
然而，这份表面的宁静，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
“陛下！八百里加急！南疆军报！”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瑾，一位面容白净、眼神沉稳的老宦官，几乎是小跑着进来，手中捧着一份粘着三根羽毛、代表最紧急军情的奏匣，他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
晟绪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落在那个奏匣上，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南疆……近几年来，那里就像一块不断渗血的疮疤，倭寇、海盗、土司叛乱，纷争不断，消耗着本已捉襟见肘的国库兵力。
“呈上来。”皇帝的声音平静，但熟悉他性情的王瑾却能听出那平静下压抑的波澜。
王瑾小心翼翼地将奏匣放在御案上，打开铜锁，取出里面那份字迹潦草、甚至带着些许污渍的奏章。
晟绪帝展开奏章，目光迅速扫过。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捏着奏章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奏章是由南疆四州联名呈报，字里行间透出绝望与恐慌：
“……倭寇纠集巨舰百余，悍匪数千，自海州登陆，一路烧杀抢掠，府城告急！卫所官兵仓促迎战，一触即溃，指挥使刘显国殉国……倭寇分兵窜犯漳州、泉州、琼州，如入无人之境，沿海村镇几为白地，百姓流离，尸骸蔽野……贼势浩大，非一州一府所能制，恳请陛下速发天兵，遣大将统辖，南下征剿，以解倒悬，以安黎庶……”
“砰！” 一声闷响，晟绪帝将奏章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御笔一阵晃动。他胸口起伏，猛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王瑾连忙上前，轻抚皇帝后背，递上温茶。
晟绪帝推开茶盏，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心头的怒火。一触即溃！又是溃败！堂堂大宁卫所兵，竟被倭寇如砍瓜切菜般击溃！这朝廷每年耗费巨额粮饷养着的兵马，难道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传旨！”皇帝的声音冰冷，带着凛冽的杀意，“即刻召太子、梁王、睿王，还有内阁叶知秋、徐元臻、宋至衡，文华殿议事！”
“老奴遵旨！”王瑾不敢怠慢，立刻躬身退下，安排内侍飞速传召。
约莫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内。
太子肖敬潍、三皇子梁王肖敬宏、六皇子肖敬叡，以及内阁首辅叶知秋、次辅徐元臻、次辅宋至衡，齐聚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而微妙的气氛。巨大的冰鉴散发着寒气，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燥热与不安。
太子肖敬潍，年近三旬，面容敦厚，举止沉稳，眉宇间与其父有几分相似，但眼神略显平和，少了几分锐气。他身着杏黄色龙纹常服，站在最前方，眉头紧锁，显然已预感到召见非同小可。
梁王肖敬宏，比太子年轻几岁，身材挺拔，面容俊朗，一双凤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股英武之气。他穿着藏青色蟠龙袍，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此刻也收敛起来，目光低垂，似乎在沉思。
六皇子睿王肖敬叡，年纪最轻，刚过弱冠，面容尚带几分青涩，但眼神清澈灵动，他站在两位兄长身后，显得有些拘谨，却也努力保持着镇定。
三位内阁大臣则各具气象。首辅叶知秋，年过花甲，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是三朝元老，为人老成持重，讲究平衡之道，是朝中清流领袖。次辅徐元臻，年纪稍轻，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与叶知秋政见相近，更倾向于维护现有格局和世家大族利益。而另一位次辅宋至衡，则年富力强，不到五十，目光锐利，是朝中锐意改革派的代表，常与叶、徐二人意见相左，主张整饬吏治、革新军备、开源节流，深得一部分年轻官员和皇帝偶尔的赏识。
晟绪帝坐在御座上，面色已经恢复平静，但那股无形的威压却让殿内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他没有绕圈子，直接让王瑾将那份南疆急报的内容宣读了一遍。
“……倭寇猖獗，卫所溃败，沿海糜烂……”王瑾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奏报读完，殿内一片死寂。太子脸上露出震惊和忧虑之色。梁王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圭。睿王则是一脸愤慨。三位阁老也是面色凝重，彼此交换着眼神。
“都听到了？”晟绪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压，“南疆四州，乃我大宁财赋重地，海疆门户！如今被倭寇蹂躏至此，卫所兵将不堪一击！诸位爱卿，太子，皇子，有何良策？”
太子肖敬潍率先出列，躬身道：“父皇，倭患骤起，生灵涂炭，儿臣闻之心痛。当务之急，是速遣一员能征善战之大将，统率精锐，火速南下，平定倭乱，安抚百姓。同时，应责令户部、兵部，全力保障粮饷军械，不得有误。” 他的建议中规中矩，符合储君身份，强调稳定和秩序。
晟绪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梁王：“梁王，你怎么看？”
梁王肖敬宏深吸一口气，出列奏对，声音洪亮：“父皇！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倭寇欺人太甚，视我大宁如无物，必须予以迎头痛击！儿臣以为，此次倭寇势大，寻常将领恐难当此任。应选派一位素有威望、通晓兵事、且能协调地方的宿将挂帅。此外，仅靠卫所残兵恐难制胜，或可从京营、或者临近各省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一支征剿大军，方能一举荡平倭氛！” 他的建议更为激进，隐隐有借机调动兵马、扩大影响力的意图。
晟绪帝目光微动，仍未表态，看向了年轻的睿王：“睿王，你呢？”
睿王肖敬叡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道：“父皇，儿臣以为，太子哥哥和三哥所言皆有道理。但儿臣在想，倭寇为何能如此轻易登陆，且对我沿海布防似乎颇为熟悉？是否……是否沿海卫所不仅战力孱弱，更有疏于防范、甚至……甚至有内通外敌之嫌？征剿固然要紧，但肃清内弊，整饬沿海防务，亦不可忽视。” 他年纪最轻，思维反而跳出了单纯的军事征讨，点到了吏治和情报的问题。
晟绪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但很快隐去。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三位内阁大臣身上。
首辅叶知秋颤巍巍出列，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乃是老成谋国之策。当务之急，确是选将派兵。然，国库近年来因北防夷戎、西南改流，已颇为吃紧，大规模征调兵马，粮饷耗费巨大，须得慎重。人选方面，须得资历、能力、威望俱佳，方能服众，协调各方。” 他话语圆滑，既支持出兵，又点出财政困难，强调人选的重要性，实则隐含了需要朝堂各方势力平衡的意思。
次辅徐元臻附和道：“叶阁老所言极是。征剿大将人选至关重要。老臣以为，靖海侯李永昌，曾长期驻防东南，熟悉海情，或可考量。至于粮饷，虽则艰难，但事关社稷安稳，户部当竭力筹措。” 他直接提名了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靖海侯。
这时，次辅宋至衡出列，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陛下！臣赞同出兵征剿，且宜早不宜迟！然，臣有不同之见！” 他目光扫过叶、徐二人，最终看向皇帝，“卫所制度败坏至此，已非一日之寒！兵无战心，将无斗志，空耗粮饷！此次倭患，正暴露了我朝军制之积弊！仅仅派一大将，调集兵马，恐是治标不治本！臣恳请陛下，借此机会，不仅要选贤任能，平定倭乱，更要痛下决心，整军经武！革新卫所，淘汰冗兵，精练士卒，更新武备！同时，严查沿海吏治，杜绝奸商勾结倭寇、卫所官兵玩忽职守之情事！否则，今日平定，明日复起，永无宁日！至于粮饷，臣以为，正当清查亏空，严惩贪墨，将那些被蛀虫吞没的钱粮，用于真正该用之地！”
宋至衡一番话，掷地有声，直指问题的核心——制度腐败。但这番激进言论，立刻引来了叶知秋和徐元臻隐含不满的目光。改革？谈何容易！触动多少人的利益！
太子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宋至衡有些过于激烈。梁王则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对“整军经武”有所意动，但这权力该如何分配？睿王则是若有所思。
晟绪帝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扶手。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几位重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南疆的烽火，不仅映照着倭寇的刀光，更照出了这座帝国中枢深处的重重矛盾与暗涌。选将、派兵、粮饷、乃至更深层的革弊……每一个决策，都牵扯着朝堂的神经，关系着帝国的命运。
最终，晟绪帝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倭寇之患，不可纵容。选将派兵，势在必行。”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太子，着你会同兵部，即刻拟定可挂帅之人选，不得少于三人，报与朕知。梁王，你对兵事素有见解，也一同参详。”
“儿臣遵旨！”太子和梁王同时躬身。
“叶先生，徐先生，”皇帝又看向两位老臣，“粮饷之事，由你二人牵头，会同户部，尽快拿出个章程来，既要保障军需，亦要顾及国库实情。”
“老臣领旨。”叶知秋和徐元臻应道。
最后，皇帝的目光落在宋至衡身上，停留了片刻，语气深沉：“宋先生所言，切中时弊。军制吏治，确需整顿。然，事有轻重缓急。待南疆战事稍定，再议不迟。眼下，你先将沿海各州府近三年的钱粮、军备奏销，给朕仔细核查一遍，凡有贪墨亏空、玩忽职守者，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臣，遵旨！”宋至衡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皇帝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也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
“都退下吧。”晟绪帝挥了挥手，脸上难掩疲惫，“王瑾，传太医。”
“臣等告退！”
众人各怀心思，躬身退出文华殿。殿外的阳光依旧炽烈，但每个人心头都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场针对南方倭寇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即将展开，而燕都皇城内的暗流，也随着这道征剿的旨意，变得更加汹涌澎湃。这场风暴，不仅将席卷南疆海疆，也必将深刻地影响整个大宁王朝的格局。远在塑北州青阳村的陈羽尚且不知，帝国的这场大变局，终将如蝴蝶振翅，波及到他那个刚刚安稳下来的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