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那番关于“粪勺哲学”的对话,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稳固了陈野在李元照心中“帝师”的地位,更让年轻皇帝对格物院乃至整个朝政改革,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期待。他不再仅仅将陈野视为一个能解决具体问题的干吏,更视其为一把能劈开沉疴积弊、指引方向的“思想利刃”。
陈野自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他知道,光靠嘴皮子忽悠和几次救急的成功还不够,必须让格物院拿出更多可持续、可复制、能真正改变生产关系的成果,才能将这种信任和势头保持下去,彻底堵住赵文明那帮人的嘴。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台经过多次改进、依旧笨重但已能看到曙光的“铁牛”犁地机,以及与之配套的“高桥犁”等新式农具。蝗灾证明了格物院应对危机的能力,而现在,需要证明的是它推动常态发展的潜力。
“光在格物院里敲敲打打不行,得让这些东西真正下地,让老百姓用起来,见到实实在在的好处!”陈野在格物院的例行晨会上,敲着桌子定调,“老王头,老张,你们的‘铁牛’和配套农具,现在到底什么水平了?能不能拉出去见见真章?”
老王头如今是机械组首席,闻言连忙汇报:“侯爷,第三代‘铁牛’原型已经弄出来了!用了鲁大锤他们新打的韧性更好的齿轮,飞轮也做了轻量化处理,现在只需要六个人就能比较顺畅地摇动,持续耕作半个时辰没问题!就是……就是自身还是走不了,得靠人抬着换地方。”
张铁臂补充道:“配套的‘高桥犁’、‘碎土耙’也都改进了好几版,更轻便,入土效果更好。就是……造价还是比老式农具贵不少。”
“贵不怕!”陈野大手一挥,“先做出效果!让陛下和天下人看到,这东西确实能省力、能增产!只要效果出来了,还怕没人跟着学,没人愿意花钱?到时候大规模生产,成本自然就下来了!”
他当即决定,在京城西郊,选择一片属于皇庄、土质中等偏下的官田,搞一场公开的“新式农具耕作示范会”。邀请的对象,除了皇帝和必要的官员,重点是京畿地区有影响力的地主、庄头,以及一些被格物院“技术救国”理念吸引、或单纯想看热闹的士绅文人。
消息一出,自然又是议论纷纷。有期待的,有怀疑的,更有如赵文明者,暗中冷笑,只等着看那笨重的“铁牛”在田间地头出尽洋相。
示范会这天,天气晴好。西郊皇庄的那片选定的田地里,人头攒动。皇帝李元照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略显紧张又充满期待。赵文明等官员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更多的是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的地主庄头们。
场地中央,第三代“铁牛”如同一个沉默的钢铁巨兽趴伏着,旁边摆放着锃亮的新式犁、耙。另一边,则是几头健壮的耕牛和传统的旧式犁杖,作为对比。
陈野依旧是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侯爵礼服外套着件工匠的皮围裙),拿着铁皮喇叭,简单讲了两句,便直接下令开始。
首先进行的是传统牛耕演示。健牛拉着旧式直辕犁,在把式的吆喝下,奋力向前。犁头入土,翻起一道道土浪,速度不慢,但耕深较浅,且留下的犁沟不够平整。
接着,重头戏来了。六名西凉壮汉喊着号子,开始摇动“铁牛”的飞轮。沉重的齿轮再次发出熟悉的嘎吱声,铁链绷紧,后方的“高桥犁”猛地沉入土地!
这一次,效果比在西苑时更加震撼!因为这片土地更为板结,传统牛耕显得有些吃力,但“铁牛”拖曳下的“高桥犁”,却如同热刀切黄油般,轻松地破开坚硬的土层,犁出的沟壑又深又直,翻上来的泥土黝黑湿润,散发着生机!虽然“铁牛”自身依旧需要人力移动,但其耕作效率和深度,明显远超牛耕!
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尤其是那些庄户地主出身的人,眼睛都看直了!他们是内行,一眼就看出这其中的巨大差距!深耕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作物根系能扎得更深,吸收更多养分和水分,意味着抗旱抗倒伏能力更强,意味着……更高的产量!
“天爷!这……这铁家伙,真比牛还厉害!”
“你看那犁沟!又深又平!这要是种麦子……”
“就是太笨重了,还得六个人摇……”
议论声中,充满了震惊、羡慕和一丝疑虑。
陈野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示意停下,走到场地中央,拿起喇叭:“大家都看到了!这‘铁牛’现在是不完美,笨重,还得靠人摇!但它能耕得比牛深,比牛快!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样的地,能多打粮食!意味着以前耕不动的地,现在能开了!”
他话锋一转,指向成本和移动问题:“我知道大家嫌它贵,嫌它不方便移动!但这只是开始!我们格物院机械组,正在研究用水力、用风力,甚至用烧石炭来驱动它!真到了那一天,一台‘铁牛’能顶十头牛!还不用喂草料!至于造价,只要用的人多了,产量上去了,成本自然就降下来了!”
他这番描绘的前景,让不少地主怦然心动。多打粮食,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追求。
然而,就在气氛逐渐热烈之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了。是工部的一位郎中,显然是受了赵文明的示意,出列质疑道:“陈侯爷,此物虽巧,然其形制、用料,似乎并无定规。若各地仿制,尺寸不一,零件无法互换,日后维修保养,必成难题!岂不又是一堆废铁?朝廷若推广此等无标准之物,恐徒耗钱粮,反扰民生!”
这个问题相当刁钻,直接指向了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一个核心问题——标准化。在这个依赖工匠个人手艺的时代,不同工匠、不同批次做出来的零件,尺寸、规格往往存在细微差异,确实难以通用互换。
凉棚下的李元照闻言,也微微蹙眉,看向了陈野。这确实是个实际问题。
陈野却笑了,仿佛早就等着这个问题。他对着那工部郎中拱了拱手:“这位大人问得好!说到点子上了!所以,我们格物院,不仅要研发新农具,更要定下‘标准’!”
他转身,从旁边拿起几件东西:一把特制的铜尺,上面刻着清晰的刻度(他引入了更精确的长度单位概念);几个用硬木制成的、形状各异的“规”和“矩”(角尺、圆规);还有几张画着“高桥犁”各个部件详细尺寸、公差要求的图纸。
“大家看!”陈野将图纸展开,指着上面的标注,“这是我们为‘高桥犁’定的标准!犁头多长、多宽、角度多少,犁辕多粗,连接件什么尺寸,都用这把尺子和这些规矩量得明明白白,写在图纸上!以后,不管哪个工匠坊,只要按照我们这个‘标准’来做,做出来的零件就能互换!坏了哪个零件,不用找原工匠,随便找个按标准做的坊子,买来就能换上!”
他拿起一个按照标准制作的犁头和一个犁辕,现场演示了其严丝合缝的组装,又拿起另一个不同工匠(但同样按标准制作)的零件,同样顺利组装!
“这就叫‘标准化’!”陈野声音洪亮,“有了标准,才能大规模生产,才能保证质量,才能方便维修!这,就是我们格物院要推动的又一件事!不仅要造出好农具,更要建立起造好农具的‘规矩’!”
这一手,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定标准?这可是连历代工部都没怎么系统做过的事情!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涉及到生产组织方式的变革!
那个提问的工部郎中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因为陈野展示的“标准化”理念,逻辑清晰,好处显而易见,根本无法从道理上驳倒。
李元照看着那严丝合缝的零件,看着那张标注清晰的图纸,眼中异彩连连。他敏锐地感觉到,陈野提出的这个“标准化”,其意义可能比“铁牛”本身更为深远!这是要将千百年来依赖工匠个人经验的生产方式,推向一个更规范、更高效的新阶段!
“好!好一个‘标准化’!”李元照忍不住抚掌赞叹,“陈爱卿思虑周详,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工部!”
工部尚书连忙出列:“臣在!”
“格物院所定农具标准,尔工部需全力配合,详加验证。若确实可行,当以此为范本,逐步推行于官营工匠坊,乃至向民间推广!”
“臣……遵旨!”工部尚书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赵文明,硬着头皮应下。他知道,经此一事,工部日后在很多事务上,恐怕都要被这格物院牵着鼻子走了。
示范会大获成功。虽然“铁牛”距离完全实用化还有距离,但其展现出的潜力和陈野提出的“标准化”理念,却深深震撼了在场所有人。许多地主庄头当场就表示,愿意尝试订购按“格物院标准”制作的新式犁耙。毕竟,能提高产量、方便维修的农具,谁不想要?
回城的路上,李元照与陈野同乘一车,年轻皇帝依旧兴奋不已:“师傅,今日这‘标准化’一词,真是让朕茅塞顿开!若天下百工,皆有标准可循,则器物精良,互通有无,国力焉能不增?”
陈野嘿嘿一笑:“陛下,这标准嘛,就跟治国一样。不能啥都一刀切,但关键的地方,必须有个准绳!有了准绳,大家才知道往哪儿使劲,才知道怎么做才算好。这‘标准化’,就是咱们格物院,为这大炎朝的百工百业,立下的一根新‘准绳’!”
他望着车窗外逐渐繁华起来的街市,眼神深邃。他知道,推动“标准化”远比造出一台“铁牛”要艰难得多,这触及了无数人固有的利益和习惯。但这根“准绳”,必须立起来!只有立起了技术的“准绳”,才能进而去撼动那更深层次的、束缚了这个帝国太久的旧法度、旧规矩。
格物院这把“粪勺”,这一次,要掏向的是千年以来约定俗成的生产方式的根基。前路注定荆棘密布,但陈野已然挥起了他的“粪勺”,毫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