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夜,水汽总是格外重。
运河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暗光,像一条沉睡的巨蟒。两岸的灯火大多熄了,唯有几处青楼酒肆还亮着昏黄的光,倒映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金斑。
一艘三层画舫静静地泊在河道转弯处最深的阴影里。船身通体漆黑,唯有舷窗透出微弱的光,若不仔细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是漕帮的船,也是林红药的私舫——“晚舟”。
陆仁贾站在岸边柳树下,看着那艘船,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身后只跟着张阎一人。这位酷吏档头今夜换了一身寻常江湖人的打扮,少了官服带来的肃杀气,但那道横贯脸颊的刀疤和鹰隼般的眼神,依然让偶尔路过的更夫远远就绕开了。
“大人,真要一个人上去?”张阎压低了声音,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柄淬了毒的短刃。
“她既然只请我一人,自然要给她这个面子。”陆仁贾淡淡道,抬手理了理身上那件寻常的深青色直裰。今夜他没穿官服,也没戴象征身份的玉带,看上去像个游学的书生。
但张阎知道,自家大人袖中藏着东厂特制的袖箭,靴筒里插着匕首,腰带内衬缝着解毒丸和救命散。每一件都能在关键时刻要人命,或保住命。
“漕帮这些日子不太对劲。”张阎的声音更低了,“咱们的人回报,林大小姐这半个月见了三拨楚王府的人。最后一次,是在她父亲林老帮主被押入大牢的第二天。”
陆仁贾没接话。
他知道。所有情报都经过他的手。楚王用林老帮主的命做筹码,逼漕帮成为他运输兵器的掩护。而林红药……她选择了救父亲。
情理之中,却也在他意料之外。
画舫上放下了一叶小舟。撑船的是个哑仆,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仁贾踏上小舟,舟身轻轻一晃。张阎想跟上,被他抬手制止了。
“在岸边等我。”他说。
小舟无声地滑向画舫。水声潺潺,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陆仁贾站在舟头,看着那艘越来越近的黑船,忽然想起数月前的那场赌局。
也是在这条河上,也是这艘“晚舟”。那时她掷来战书,眉眼间俱是江湖儿女的飒爽与不服。他赴约,两人在画舫中对坐,她执黑子,他执白子,赌的是漕帮三个码头半年的赋税。
他赢了。赢得光明正大,也赢得她一个复杂的眼神。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东厂的“妖智”,只知道他是个难缠的对手。而如今……
小舟靠上画舫。哑仆系了缆绳,躬身退到一旁。
舷梯放下,陆仁贾一步步走上去。画舫的甲板铺着厚厚的波斯毯,踩上去无声无息。他走到舱门前,还未抬手,门便从内打开了。
暖光扑面而来。
与船外的肃杀漆黑截然不同,舱内布置得精致而温暖。四角燃着上好的檀香,青烟袅袅。正中一张紫檀圆桌,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江南小菜,一壶酒,两只玉杯。
林红药就坐在桌旁。
她今夜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襦裙,外罩浅青比甲,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一支白玉簪。素净得不像漕帮大小姐,倒像哪家书香门第的闺秀。
但陆仁贾看到她握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陆大人。”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请坐。”
陆仁贾在她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圆桌,却仿佛隔着整条运河那么宽。
“林姑娘。”他看着她,“令尊的事,我很遗憾。”
林红药的睫毛颤了颤。
“陆大人既然知道,何必说这些场面话。”她提起酒壶,为他斟满一杯,“楚王府的人告诉我,只要漕帮配合他们运完最后一批货,我父亲就能平安回来。”
陆仁贾没碰那杯酒。
“货是什么?”他问。
林红药的手顿了顿。
“你不必知道。”她抬起眼,直视他,“陆大人,我知道你在查楚王。我也知道,东厂的手段。但这次……算我求你。”
这是她第一次用“求”这个字。
陆仁贾沉默了片刻。
“林姑娘,你知不知道那些‘货’运出去,会死多少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所有伪装,“楚王在私炼兵器,他要谋反。你漕帮的船运的每一件刀剑,将来都可能插进大明的将士、甚至无辜百姓的胸膛。”
林红药的脸瞬间白了。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们只说是一些……禁运的货物。盐铁之类……”
“你知道。”陆仁贾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林红药,你是漕帮大小姐,你十六岁就开始掌管家里的船队。一艘船吃水多深,载的是什么货,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你。”
舱内陷入死寂。
檀香的烟笔直上升,然后在半空散开,消散无形。窗外的水声隐约传来,衬得舱内更加安静。
良久,林红药惨然一笑。
“是,我知道。”她终于承认,“但那是我爹。我娘去得早,是他一手把我带大。漕帮上下三千弟兄,有一半是当年跟着他刀头舔血挣下这份家业的老人。如今他被关在苏州府大牢里,楚王府的人说……三日后若货不到,就让我去收尸。”
她的眼眶红了,却没有泪。
“陆仁贾,你们东厂讲规矩,讲绩效,讲‘工效考成’。可江湖不讲这些。江湖讲的是义气,是血亲,是‘你动我兄弟,我灭你满门’。”她的声音越来越冷,“我不求你理解,只求你……让开这条路。就这一次。”
陆仁贾看着她。
这个曾经在画舫上与他赌棋、在他重伤时夜探、敢与东厂叫板的江湖女子,此刻脆弱而倔强地坐在他对面,为了父亲,甘愿背弃原则。
他知道她的选择。换作是他,在刚穿越到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时候,如果有人用他在乎的人威胁他,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
“我不能让。”他说。
林红药猛地抬眼,眼中闪过绝望和愤怒。
“因为我是东厂的理刑千户。”陆仁贾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因为楚王谋反的证据,就藏在你们漕帮这次要运的‘货’里。因为放走这批货,不仅你父亲救不回来,整个漕帮都会跟着陪葬——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林姑娘。”
他顿了顿,向前倾身,压低声音:
“而且,楚王府的人有没有告诉你,他们安排在苏州府大牢里‘照顾’令尊的狱卒,上个月因为赌博欠了一屁股债,已经收了东厂三百两银子?”
林红药整个人僵住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父亲很安全。”陆仁贾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牌,放在桌上。那是东厂密探的标识,背面刻着一个“林”字。“三天前,我的人已经进了苏州府大牢。现在看守你父亲的,都是我东厂的弟兄。”
林红药死死盯着那枚铜牌,呼吸急促起来。
“为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威胁。”陆仁贾淡淡道,“更不喜欢看有人用这种下作手段,逼一个女子做违背本心的事。”
他重新坐直,目光落在她脸上:
“林红药,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继续帮楚王运货,然后漕帮上下三千口,加上你父亲,一起上刑场。第二,跟我合作——货照运,但路线、时间,由我来定。你父亲三天后就能平安回家,漕帮的罪责,我可以想办法减到最低。”
舱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
林红药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穿着书生衣服、说话却比刀锋还利的东厂千户。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在画舫上从容落子的模样;想起他重伤时苍白却依然带着笑意的脸;想起他说的那些“福报”、“绩效”的怪话。
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苍凉。
“陆大人,你这算是……在跟我谈‘绩效’吗?”
“算。”陆仁贾也笑了,那笑容里有一丝她熟悉的、属于“妖智”的狡黠,“漕帮这次的‘绩效’,就是配合东厂,拿下楚王谋反的铁证。做得好,既往不咎,还有赏。”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
“而且,我保证你父亲平安。”
林红药沉默了很长时间。
窗外的月亮移到了中天,清辉透过舷窗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看着桌上那枚铜牌,又看看陆仁贾,终于缓缓伸出手,将铜牌握在掌心。
冰冷的金属触感,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路线怎么走?”她问。
陆仁贾的笑容深了些。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细绢,在桌上摊开——那是一张详细的运河航道图,上面用朱笔标出了一条曲折的路线。
“从这里,转进支流,过青龙闸,入燕子荡。”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楚王的人会在燕子荡接货。而那里……”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
“我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
林红药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朱笔重重圈出的“燕子荡”,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眼前这个人,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从楚王威胁漕帮开始,甚至更早,他就已经布好了局。
而她,不过是局中的一颗棋子。
不,或许不是棋子。是……合作者。
“好。”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铜牌,“漕帮,听陆大人安排。”
陆仁贾点了点头,收起地图。他站起身,走到舱门前,又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林姑娘,等这事了了,我请你喝酒。”
林红药愣了愣,随即展颜一笑——那是她今夜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还是画舫?”
“还是画舫。”
陆仁贾推门而出,走进夜色。小舟载着他滑向岸边,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水道中。
林红药独自坐在舱内,看着桌上那两只空酒杯,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从今夜起,漕帮和东厂,她和陆仁贾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那种单纯的、敌对的关系了。
江湖与朝堂,义气与权谋,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她挣脱不开的网。
而她,甘愿入网。
因为那个人说——我保证你父亲平安。
也因为他说的那句:等这事了了,我请你喝酒。
她愿意信他一次。
哪怕他是东厂的“妖智”,是江湖人人喊打的“厂狗”。
她愿意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