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窗外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在愈发凛冽的风中颤抖,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多事之秋提前哀悼。
东厂理刑千户值房内,炭火依旧烧得旺,驱散了寒意,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抑。
陆仁贾斜倚在太师椅上,身上还是那件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猩红的千户官袍被他随意弃置在角落的衣架,像一团凝固的血。他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白子,正对着面前一副残局,久久未曾落下。
张阎侍立在一旁,如同沉默的山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知道,大人看似在琢磨棋路,心思早已飘到了那道刚刚接下的、滚烫的口谕之上。协理侦办关外军备案,厂卫配合……这哪里是差事,分明是架在火上烤。
“关外……”陆仁贾忽然低语,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不知是在对张阎说,还是在自言自语,“风沙大,路也远。这绩效,可不好考啊。”
他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将白子“啪”一声按在棋盘一角,看似无关紧要,却瞬间让整个僵局活络了起来。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又快得惊人的脚步声。不是寻常番役的沉稳,而是带着一种长途奔袭后的风尘与焦灼。
“大人。”门外的心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外‘灰隼’,回来了。身中三箭,只带回这个。”
陆仁贾捻棋的手指一顿。
张阎立刻转身,无声地拉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着尘土味猛地灌了进来,冲淡了房内的暖意。
一个浑身裹在灰色夜行衣里的身影,几乎是从门外跌进来的。他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左肩和右腿上的箭矢已被折断,但深色的血迹依旧在不断渗出,浸透了粗糙的布料。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约莫两指宽、用油布和火漆严密封口的铜管。
“灰隼”是侦缉司派往关外最顶尖的密探之一,精于隐匿和长途传递。让他伤重至此,拼死送回的东西……
陆仁贾站起身,走到“灰隼”面前,蹲下。他没有先去接那铜管,而是探手按在“灰隼”的颈侧,脉搏微弱而急促。
“撑住。”陆仁贾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药王谷最好的伤药,马上就到。”
“灰隼”涣散的眼神凝聚起一丝光亮,用尽最后力气,将铜管塞到陆仁贾手中,嘴唇翕动,吐出几个模糊的气音:“晋…晋王…军械…沙州…他们…灭口……” 话未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抬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陆仁贾下令,立刻有两名身手矫健的番役无声出现,小心翼翼地将“灰隼”抬走。
值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根带着血迹和体温的铜管,静静躺在陆仁贾的掌心。
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冰冷粗糙的铜管表面,感受着那上面似乎还萦绕着的关外风沙的颗粒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杀伐之气。
张阎屏住呼吸,看着陆仁贾。他看到大人的眼神,从之前的深沉算计,瞬间变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冷冽,锐利,映不出丝毫情绪。
终于,陆仁贾拇指用力,碾碎了那坚硬的、带有独特印记的火漆。剥开油布,从里面抽出一张被卷得紧紧的特制桑皮纸。
他缓缓将纸卷展开。
纸张不大,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特殊的、遇水不化的墨汁写成,细小而密集。除了文字,还有简略的地形草图,以及几个关键的标记。
陆仁贾的目光飞速扫过纸上的内容。
越是看,他脸上的血色似乎褪去得越多,但那双眼底的冰寒,却越来越盛。
信上证实了皇帝口谕中提及的“前朝余孽密谋”,但指向更为明确——盘踞边镇、手握重兵的晋王!不仅详细列举了晋王势力通过控制沙州等边陲要地,与塞外残余势力勾结,倒卖、偷换军械的具体渠道、经手人,还提到了几次秘密的军火交易时间地点。更触目惊心的是,信末提及,晋王似乎已在暗中蓄养私兵,规模不明,但其心可诛!
“灰隼”的重伤和“灭口”二字,更是为这份情报染上了最真实的血色。
这已不仅仅是贪墨,这是实实在在的谋逆之兆!是要动摇国本的大案!
陆仁贾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值房的墙壁,看向了西北方向,那片广袤而混乱的边关。
“风沙……果然够大。”他轻轻呵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
他走到铜盆边,将那张记载着惊天秘密的桑皮纸,一角凑近了跳跃的炭火。
“大人!”张阎忍不住低呼一声。这可是拼了命才送回来的铁证!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的字迹。
陆仁贾看着火焰,眼神没有任何波动,直到整张纸化为一小撮蜷曲的、带着余温的灰烬,他才松开手,任由灰烬飘落在炭盆里。
“证据,在心里就够了。”陆仁贾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了那抹张阎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却又令人心底发寒的笑容,“放在外面,烫手。”
他走到那猩红官袍前,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官袍拿起,利落地披在了身上。玄色常服被压下,炽烈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占据了他整个身影。
“张阎。”
“卑职在!”张阎精神一振,躬身听令。
陆仁贾系着官袍的扣带,动作不紧不慢,每一个字却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点齐我们最能‘卷’的人手。通知北镇抚司那边,让他们派个‘懂绩效’的过来。”
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整理了一下玉带,抬起头,目光如刀。
“这关外的风沙,咱们得去亲自量一量,看看它到底…卷不卷得动我东厂的‘绩效簿’!”
值房内,炭火噼啪一声轻响。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漫天枯叶,恍如金铁交鸣。
一场席卷朝野、直指亲王的巨大风暴,随着那封化为灰烬的密信,正式拉开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