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武当山紫霄宫的重檐碧瓦之上，将白日里香火鼎盛的喧嚣洗涤成一片肃穆的银白。已是子夜，万籁俱寂，唯有松涛阵阵，更添几分山间的清寒。
然而，紫霄宫后殿，一间绝不对外开放的僻静丹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两盏孤灯，如豆般在微风中摇曳，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光影交界处，两位老者相对而坐，身影被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宛如两尊沉默的山岳。
左侧一位，身披赤色金线袈裟，颈挂一百零八颗菩提佛珠，面容清癯，皱纹如沟壑般深刻，一双白眉长垂，眼神开阖间却无半分老态，只有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沉静。正是当今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他手中缓缓捻动佛珠，檀木珠子相撞，发出极有韵律的细微脆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右侧一位，则是一袭玄黑道袍，以同色丝线绣着阴阳太极图，长发以一根普通木簪束在脑后，面容红润，须发皆银，颇有仙风道骨之姿。乃是武当派现任掌门，清虚真人。他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却的清茶，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丹房内，沉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
良久，清虚真人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利：“玄慈大师深夜驾临我这荒山野观，总不至于是来与贫道参禅论道的吧？”
玄慈大师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目光如澄澈的古井，看向清虚：“阿弥陀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衲此来，是为那‘妖智’陆仁贾，为我等武林同道，寻一条生路。”
“陆仁贾……”清虚真人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叩击桌面的频率快了一丝，“此獠借东厂之势，行诡诈之术。‘绩效’、‘考成’，乱我江湖秩序；‘VIp赎身契’，分化我等人心。如今更是将手伸向了药王谷……长此以往，少林、武当，千年基业，只怕也要被他纳入那‘工效考成簿’上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话语中的寒意，却让丹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正是如此。”玄慈大师长眉微颤，“此子非依常理行事，其智近妖，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单凭少林，或单凭武当，恐难与之抗衡。东厂势大，爪牙遍布，若再任其借陆仁贾之‘妖智’整合力量，江湖……将再无宁日，亦无我辈立锥之地。”
清虚真人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玄慈大师沉静的面容：“大师之意，是欲我佛道两家，放下千年芥蒂，联手抗敌？”
“非为私怨，实为存续。”玄慈大师声音低沉，“佛道虽殊途，然维系武林正气，守护传承根基，其心同一。此刻，唯有联手，方有一线生机。老衲愿以少林千年清誉担保，此盟约期间，少林弟子，绝不行背信弃义之事。”
清虚真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那杯冷茶，却没有喝，只是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在看天下大势的变幻。他与玄慈，代表佛道两大泰山北斗，彼此之间既有竞争，亦有默契，但如此明确的结盟，数百年来尚属首次。这其中牵扯的，不仅仅是对付一个陆仁贾，更是未来整个武林格局的洗牌。
风险巨大，但……势在必行。
“大师可知，”清虚真人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如电，射向玄慈，“即便联手，对付那陆仁贾，亦非易事。此子深谙人心，诡计多端，更兼东厂鹰犬护卫森严。若要行动，必有详尽谋划，且需雷霆一击，不容有失。”
“真人所言极是。”玄慈大师颔首，“老衲已令达摩院研读此子过往行事，分析其‘脉络’。其虽狡诈，却亦有迹可循。重效率，好虚名，行事常出人意料，却也依赖于其构建的那套‘规则’。或可从此处着手，诱其入彀。”
清虚真人眼中精光一闪：“大师已有计较？”
“尚需与真人细细参详。”玄慈大师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老衲以为，或可借‘江湖公义’之名，设一阳谋。陆仁贾好名，亦重其‘绩效’，若能以一桩他无法拒绝，且事关东厂威信之大案诱之，再于其中布下天罗地网……”
两位武林巨擘的身影在灯光下靠得更近，低沉的话语声在丹房中回荡，与窗外的松涛融为一体。那摇曳的灯影，将他们的影子扭曲、交织，仿佛预示着这场即将到来的佛道联盟，以及其针对“妖智”布下的弥天大局，是何等的错综复杂，暗藏杀机。
不知过了多久，玄慈大师自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封缄的密函，轻轻推至清虚真人面前。火漆之上，隐约可见佛门梵印与道家符箓交错的神秘纹路。
“此乃老衲草拟的盟约细则，以及初步谋划，请真人过目。阅后即焚。”
清虚真人接过密函，指尖触及那尚带体温的火漆，神色凝重。他并未立刻拆开，而是抬眼看向玄慈：“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除你我之外，唯有各自门下一位首座知情。”玄慈大师道，“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清虚真人点了点头，终于拆开密函，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阅读起来。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显然盟约内容与计划之大胆、周密，远超寻常。
最终，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密函凑近灯焰。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片翻卷的灰烬。
“便依大师之计。”清虚真人的声音带着决然，“武当，愿与少林共进退。”
玄慈大师双手合十，深深一揖：“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为苍生，为武林，我佛道两家，便携手走这一遭。”
清虚真人亦起身还礼，袍袖无风自动。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丹房内，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两尊即将出征的神只，肃穆而坚定。
然而，就在这盟约达成的庄严时刻，丹房窗外，极远处的一株古松树梢，似乎有黑影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快得仿佛只是月光造成的错觉，随即融入无边的夜色，消失不见。
殿内，盟约已定。
殿外，夜，还很长。
江湖的风向，自今夜起，悄然改变。一场针对“妖智”陆仁贾的狂风暴雨，正在这武当山巅，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