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扬州。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瘦西湖畔的“软红窟”已是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混着脂粉香气,几乎要将这暖风都熏得醉倒。
陆仁贾一身月白直缀,手持一柄泥金折扇,乍看像个家底殷实的风流书生,独自坐在二楼临窗的雅座。他面前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上好的金华酒,目光却漫不经心地扫过楼下大堂的喧嚣,以及窗外那条流淌着灯影与欲望的河道。
他抵达扬州已三日。明面上,他是来江南游历、采买丝绸的富家公子。暗地里,他奉的是东厂密令,查的是能震动朝野的江南盐税亏空大案。
这“软红窟”,不仅是扬州顶级的销金窟,更是江南盐商、漕运乃至官场人物往来交织的暗桩。消息在这里,比官府的塘报更快,也更真。
几日前,他刚在接风宴上,用一番“绩效考成”的惊人之语,敲打了本地几位盐官,此刻,那些人怕是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而他,则需要在这片温柔乡里,找到那把能撬开铁板的钥匙。
“公子,一个人喝酒,不闷吗?”一个娇软的声音传来。是这“软红窟”的头牌之一,玉笙姑娘。她抱着琵琶,眼波流转,自带一股清冷,与这环境的浓艳有些格格不入。
陆仁贾抬眼,笑了笑,示意她坐下:“有玉笙姑娘的仙音佐酒,便是独坐天明,也如登仙境。”
玉笙浅浅一笑,并未弹曲,而是目光落在陆仁贾放在手边桌角的一样物事上——那并非文人雅士的玉佩或诗稿,而是一把小巧玲珑、檀木为框、黑玉算珠的算盘。算盘不大,却做工极其精致,与这风月场合格格不入。
“公子来这温柔乡里,还带着算盘?”玉笙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
陆仁贾指尖拂过冰凉的算珠,发出几声清脆的“嗒嗒”声,在这片靡靡之音中,显得异常突兀,引得邻近几桌客人都侧目看来。
他浑不在意,笑道:“美人如玉,柔情似水,自然金贵。这账目,得算清楚才好。”
这话一语双关,既像是风月场中的调笑,又暗指他此行的目的。玉笙眸光微动,不再多问,纤指拨动琴弦,淙淙琤琤的琵琶声流淌开来。
陆仁贾看似在欣赏音乐,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一切。
隔壁厢房里,几个盐商模样的胖子正高声谈论着今年的“火耗”加了几个点,言语间满是得意。靠窗的桌子,两个漕帮打扮的汉子低声交换着某批货“走水”(被查)的消息。更远处,似乎还有压低声音讨论京城动向的官腔……
信息庞杂,真伪难辨。
陆仁贾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虚拟的算盘上进行着演算。他在脑海里快速过滤、归类这些信息,试图找出与盐税账目相关的蛛丝马迹。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锦袍公子,被簇拥着上来,正是本地最大的盐商之一,赵家的独子赵元宝。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来就咋咋呼呼地要找玉笙。
“玉笙姑娘!本少爷今日又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快来给我弹个《十面埋伏》助助兴!”
玉笙眉头微蹙,琵琶声未停。
陆仁贾却抬眼,目光落在赵元宝那因为兴奋和酒精而泛红的脸上。大买卖?如今盐引(食盐运输和销售的许可证)管控极严,哪来那么多“大买卖”?
赵元宝踉跄着走到近前,看到玉笙正在陆仁贾这桌,顿时不满,指着陆仁贾:“你谁啊?懂不懂先来后到?玉笙姑娘今晚是我的!”
陆仁贾不恼,反而拿起桌上的小算盘,手指灵活地拨动了几下算珠,发出连续而清晰的“噼啪”声,如同骤雨打芭蕉,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抬头,对着赵元宝露齿一笑,白牙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森然:“赵公子是吧?听说你刚做了笔大买卖?巧了,在下别的本事没有,最擅算账。不如让我帮你算算,这笔买卖,是赚了,还是……亏了?”
“亏?”赵元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老子做生意从来只赚不亏!”
“哦?”陆仁贾手指不停,算珠声越来越急,仿佛千军万马在方寸之间奔腾,“盐引三百张,每引官价五两,你成本几何?‘火耗’、‘润笔’、‘关节’又去了几何?运至淮北,市价十二两,看似暴利,然沿途关卡‘孝敬’,漕帮‘水钱’,地方豪强‘抽成’,再到最后……真正落入你赵家口袋的,还剩几两?”
他语速平缓,声音也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小锤,敲在赵元宝的心尖上。
赵元宝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去大半,血色尽失,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陆仁贾。这些数字,这些关节,是他赵家核心机密,这陌生人如何得知?还算得如此精准?!
那清脆的算盘声,此刻在他听来,不再是算珠碰撞,更像是地狱勾魂使者的锁链在拖地作响!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赵元宝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陆仁贾终于停下手,算盘声戛然而止。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越过杯沿,落在赵元宝惨白的脸上,笑容温和依旧:
“一个,帮你算账的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与威胁:
“赵公子,账面好看,不代表真赚钱。有些亏空,现在不算清楚,将来……可是要拿命来填的。”
玉笙的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她看着那个在暖昧灯光下,平静拨弄着算盘的白衣青年,看着他三言两语便将一个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吓得魂不附体。那清脆的算盘声,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在这片充斥着欲望与谎言的烟花之地,硬生生劈开了一条通往真相与残酷现实的缝隙。
窗外,画舫上的歌女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靡靡之音。窗内,算盘声歇,唯余死寂,以及赵元宝粗重而惊恐的喘息。
陆仁贾放下酒杯,指尖再次轻轻敲了一下算盘。
嗒。
一声轻响,如同惊堂木拍下。
他知道,鱼,上钩了。这江南盐税的黑幕,已然被他用这不合时宜的算盘声,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却足以致命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