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巍峨的紫禁城如同一条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京城中央。朱红的宫墙在浓稠的夜色里显得愈发深沉,仿佛浸透了无数看不见的血色。宫门紧闭,巨大的门钉在微弱的灯笼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只只凝固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宫墙外的一切。
值守的禁军士兵持戟而立,甲胄在寒风中偶尔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呼出的白气证明着活人的气息。空气冷得刺骨,呵气成霜。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打更声都似乎被冻住的时刻,一个身影,踏着沉重的步伐,从长街的尽头一步步走来。
他穿着一身东厂理刑百户的官服,正是张阎。
他的官袍不再齐整,沾满了尘土,甚至能看到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斑点。他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连日奔波、未曾合眼的疲惫与憔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异常坚定。靴底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敲击着每一个听见它的人的心房。
值守的禁军队长眉头一皱,按紧了腰间的刀柄,厉声喝道:“宫门禁地,何人胆敢擅闯?止步!”
张阎仿佛没有听见,依旧一步步向前,直到距离宫门十步之遥,他才停下。
他没有看那队长,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森冷的戟尖,死死地盯住了那两扇巨大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门。
然后,在众多禁军士兵惊愕的注视下,这个在东厂内部以冷酷高效、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冰冷坚硬的石地上!
这一跪,毫无征兆,却又带着千钧之力。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禁军瞳孔骤缩的动作——他猛地抽出了腰间那柄随他立下无数“绩效”、饮过无数鲜血的佩刀!
刀光在灯笼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
他没有将刀锋指向任何人,而是毫不犹豫地,用那锋利的刀刃,对准了自己左手的掌心!
“嗤——”
一声皮肉被割开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鲜血,瞬间涌出,沿着掌纹流淌,滴滴答答,落在他身前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张阎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被割开的不是他自己的血肉。他弃刀于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探入左掌那狰狞的伤口之中!
指尖蘸饱了温热的鲜血。
他俯下身,以石地为纸,以血为墨,开始书写!
第一个字,落在冰冷的石面上,猩红夺目。
那是——“冤”!
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决绝的力度,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和魂魄也一并揉碎,灌注进去。
禁军队长倒吸一口凉气,他认出了张阎的身份,更被这骇人的场面震慑。他想上前阻止,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宫门血书,这是亘古未有之事!这是泼天的大胆!这也是…泣血的忠诚!
张阎不管不顾,继续书写。鲜血不断从伤口涌出,顺着指尖流淌,他不得不一次次重新蘸取。字迹时而淋漓,时而断续,但那内容,却清晰得令人心惊:
“卑职东厂理刑百户张阎,冒死血谏!”
“陆仁贾陆大人,对陛下、对朝廷、对督公,忠心可鉴,日月可表!”
“自执掌侦缉司以来,推行工效,整饬积弊,破盐枭,查白莲,清江湖,所立之功,皆有‘考成簿’为证,桩桩件件,皆为厂卫增光,为陛下分忧!”
“此次御前风波,实乃奸佞构陷,陆大人一心为公,何罪之有?!”
“若陛下不信陆大人之忠,不信东厂之功,卑职愿以此残躯,以这一腔热血,证其清白!”
“伏乞陛下,天恩垂怜,明察秋毫,赦免陆大人!!!”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写到后面,他的左手因为失血和寒冷,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支撑着身体,将最后一个感叹号,用力划下!
一幅以鲜血写就的简短奏章,赫然呈现在宫门前的石地上,那淋漓的红色,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散发着诡异而悲壮的光芒。
写罢,张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用双臂撑住地面,不让自己倒下。他抬起头,望着那依旧紧闭的、高高在上的宫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高喊,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穿透云霄的决绝:
“陛下——!东厂理刑百户张阎,为上官陆仁贾——喊冤!!!”
“陆大人冤枉——!!!”
一声之后,他不顾掌心剧痛,以头触地,重重叩下!
额头撞击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咚!”
他没有起身,再次嘶喊,再次叩首!
“陛下——明察!!!”
“咚!”
“陆大人——冤枉啊!!!”
“咚!”
一声声呐喊,伴随着一声声叩首,在这寂静的黎明前,反复回荡,震人心魄。
鲜血,从他掌心的伤口不断流出,染红了他按地的指缝。
鲜血,从他叩破的额头渗出,沿着鼻梁、脸颊滑落,与掌心的血混在一起,滴落在那些血字旁边,如同点点红梅。
值守的禁军们彻底动容了。他们见惯了生死,见惯了权势更迭,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烈、如此不顾一切的效忠。有人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禁军队长嘴唇翕动,最终也只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紧紧握住了刀柄,却无法上前驱赶这个浑身是血、状若疯魔的汉子。
宫门,依旧紧闭。
但张阎的呐喊和叩首声,却像无形的锤子,一下下,敲击着这扇门,也敲击着门后那深不可测的皇权天威。
他不知道自己叩了多少个头,喊了多少声冤枉。意识开始有些模糊,眼前的宫门和灯笼的光晕似乎都在晃动。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被陆仁贾的“绩效”和“福报”洗脑后,刻入骨髓的念头——保住陆大人!没有陆大人,就没有他张阎的今天,就没有东厂侦缉司如今的“高效”!
就在他感觉力气即将耗尽,眼前发黑,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
“吱呀——”
一声沉重而悠长的声响,突兀地打破了这悲壮的循环。
那扇一直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宫门,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微弱的、来自宫内的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照在张阎血迹斑斑、紧贴地面的脸上。
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内侍监,面无表情地从门缝后现身,目光扫过地上触目惊心的血书,最后落在了几乎昏厥的张阎身上。
他的声音尖细而平稳,不带任何感情,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张阎耳边:
“皇爷,有旨意。”
“宣,东厂理刑百户张阎,觐见。”
张阎猛地抬起头,血污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那道从宫门缝隙中透出的、仿佛能决定生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