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死寂如墓。
方才还如同沸鼎般的争吵声,在那一记清脆裂响迸发时,被瞬间掐断了喉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僵直地钉在御阶之上,那张象征着天下至高权柄的龙椅前。
地上,一片狼藉。
九龙杯,御用之器,千金难求。此刻,它已粉身碎骨。上好的白玉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像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凋零的凄艳之花。杯中美酒泼洒开来,蜿蜒流淌,映照着殿内摇曳的烛火,猩红如血。
龙椅上,当今天子,洪武皇帝(暂定年号)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方才掷出杯子的手还悬在半空,微微颤抖。那张平日威严肃穆的脸上,此刻涨红如血,额角青筋虬结,一双眸子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将整个大殿焚为灰烬!
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每一个臣子的心头。文武百官,无论是方才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的老御史,还是缄默不语明哲保身的阁老,亦或是曹正淳这等权势熏天的厂卫头子,此刻全都噤若寒蝉,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
“吵啊!接着吵!”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摩擦般的刺骨寒意,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的脊梁骨上。
“把这金銮殿,当作那市井菜场了吗?!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跪倒的群臣,最终,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钉在了跪在靠前位置的陆仁贾身上,以及他旁边不远处,那个刚才骂得最凶、甚至将唾沫星子溅到陆仁贾官袍上的李御史身上。
陆仁贾低着头,感受着那几乎要将自己洞穿的目光。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不是因为恐惧——诏狱几进几出,生死边缘徘徊多次,恐惧已是旧物——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冷静。他知道,风暴的中心,此刻就在自己身上。
就在片刻之前,那李御史还在引经据典,痛心疾首地陈述厂卫之祸,言说陆仁贾此等“鹰犬”、“妖孽”,凭借诡辩邪术,混淆圣听,残害忠良(虽然陆仁贾残害的多数是他们的政敌或贪官),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说到激动处,老泪纵横,仿佛陆仁贾就是那倾覆大明江山的祸根。
而陆仁贾,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事实。陈述他如何用“脉络图”理清积年旧案,如何用“四象策”为国库追回巨额盐税,如何用“惠商安民策”稳定京城商市。他没有反驳“鹰犬”的骂名,只是将一桩桩、一件件冰冷的“功绩”数字,摊开在这煌煌大殿之上。
正是这种冷静到近乎傲慢的“摆事实”,彻底激怒了以清流自居的李御史等人,也让端坐龙椅的皇帝,感受到了某种脱离掌控的烦躁。
“李秉渊,”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点名李御史,“你口口声声忠良,句不离国本。朕问你,陆仁贾所追回的盐税,可充了军饷?所破获的白莲邪教密谋,可安了民心?他所厘清的陈年旧案,可昭了雪冤?”
李御史浑身一颤,伏地泣声道:“陛下!此皆小利小惠,掩其大奸大恶!此子行事,不依圣贤之道,不循祖宗法度,所用皆诡诈之术,所长皆揣摩上意!此乃王莽、曹操之流,其心可诛啊陛下!”
“呵。”龙椅上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皇帝的目光又转向陆仁贾:“陆仁贾,李爱卿说你是王莽、曹操,你有何话说?”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以头触地,声音清晰而平稳,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异常清晰:“回陛下,臣,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他顿了顿,继续道:“刀无所谓忠奸,只看持刀之人,欲斩何方。李御史言臣不行圣贤之道,臣惶恐。圣贤教民,臣资贫弱;圣贤治国,臣追亏空;圣贤安邦,臣剿邪匪。若此皆为诡诈,臣……无话可说。”
“巧言令色!”李御史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陛下!休要再听此獠蛊惑!他……”
“够了!”
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霍然起身!
他居高临下,看着脚下这群心思各异的臣子,看着那破碎的九龙杯,看着那滩刺目的酒渍。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交织在他心头。
清流?厂卫?党争?这些东西,在他眼中,与那破碎的九龙杯何异?不过是碍眼的东西!
他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是能替他稳住这江山,能让他耳根清净的人!至于这人用的是圣贤书还是“妖法”,是正道还是诡道,重要吗?
“李秉渊,”皇帝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你年事已高,眼花耳聋,不辨忠奸。即日起,革去御史之职,回乡养老去吧。”
“陛下!!!”李御史如遭雷击,瘫软在地。
皇帝却不看他,目光再次落在陆仁贾身上。
“陆仁贾。”
“臣在。”
“你很好。”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这把刀,够快,也够利。只是……太过扎眼。”
陆仁贾心头一凛,伏得更低:“臣惶恐。”
“朕看你一点也不惶恐。”皇帝冷哼一声,“你不是喜欢查案,喜欢追赃,喜欢跟那些江湖泥腿子、贪官蠹虫打交道吗?江南盐税的尾巴,还没处理干净吧?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还在惦记着朕的国库吧?”
陆仁贾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要把他踢出京城,既是保护(避开清流攻讦焦点),也是继续利用(去处理更棘手的后续),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你依旧只是一把刀,朕能把你捧起来,也能把你扔回诏狱。
“臣,愿为陛下分忧,彻查江南盐税余孽,扫清污秽!”他毫不犹豫地应下。
皇帝似乎满意了他的识趣,挥了挥手,仿佛驱赶苍蝇:“拟旨,东厂理刑百户陆仁贾,擢升侦缉司理刑千户,赐便宜行事之权,即日赴江南,总揽盐税案后续事宜,一应官员,皆需配合。”
“臣,领旨谢恩!”陆仁贾叩首。千户之职,看似升了,实则被推向了更凶险的前台。
皇帝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拂袖而去。那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冰冷的龙椅,扫过破碎的九龙杯碎片,消失在御座之后的屏风深处。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退——朝——!”
百官如同梦醒,战战兢兢地起身。有人面露喜色(清流倒了一个),有人忧心忡忡(陆阎王权力更大了),更多的人是麻木。
陆仁贾缓缓站起身,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看了一眼地上那片狼藉,尤其是那几片最大的九龙杯碎片,目光微凝。
李御史被两名侍卫搀扶着,失魂落魄地往外走,经过陆仁贾身边时,投来怨毒至极的一瞥。
陆仁贾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抬步,踏过那滩尚未干涸的酒渍,鞋底沾染了些许猩红,在金砖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向着殿外明亮的阳光走去。
殿外,张阎如同鬼魅般无声地迎了上来,低声道:“大人……”
陆仁贾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望向南方。
江南,烟雨之地,也是藏污纳垢之所。
新的棋盘,已经摆开。
而他这把刚刚被皇帝亲手擦拭过,又亲手掷出的“刀”,是会在那里卷起新的风云,还是折戟沉沙?
唯有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