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的血腥气仿佛浸透了每一块砖石,连从狭小气窗挤进来的天光都显得浑浊不堪。但今日,这片死寂之地却躁动着一种不同以往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刑房外的斑驳石墙上,新钉了一块巨大的、刨得还算光滑的木牌。牌子上用猩红的、不知是朱砂还是掺了血的墨汁,画满了横平竖直的格子,里面写着一串串歪歪扭扭的人名和数字。
顶端是几个狰狞的大字——《诏狱刑讯工效考成榜》。
榜单下,围着一群暗红色贴里的番役。他们不像往日下值后那般散漫慵懒,或靠或坐地吹牛打屁,而是一个个僵立着,脸色铁青,眼神死死地盯着榜单上那些刺目的数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即将爆裂的愤怒。
“狗日的张阎…”一个脸上带疤的壮硕番役从牙缝里挤出低吼,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娘的还真把这鬼东西当令箭了!”
他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榜单最上方那一行——“张阎:审结叁人,均额用时一又四分之一时辰,攀咬同党线索柒条,评‘甲上’,记功勋点拾伍。”
而往下看,他自己的名字后面,则跟着刺眼的“审结壹人,用时叁时辰,线索零,评‘丙下’,功勋点负伍。”
“负五!操他祖宗!”另一个干瘦番役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昨天审的那个硬骨头差点把他肋骨踹断,最后也没开口,结果考评直接垫底,“老子拼死拼活,倒欠上功勋点了?这玩意能他娘的当饭吃?!”
“还有这!”又一人指着榜单侧面一行更小的、却更诛心的注释,“‘刑具损耗超标:鞭断贰,烙铁头崩壹,耗炭超额定叁斤,扣功勋点陆’?老子不用力抽鞭子能断吗?那贼囚肉里卡了铁片崩了烙铁头也怪老子?!”
怨气如同实质的毒雾,在人群中弥漫、发酵。张阎凭借陆仁贾那套“科学刑讯”和疯狂的内卷,效率惊人,把所有人的成绩都衬得如同废物,而这套冷冰冰的、将他们血肉搏杀的结果量化为数字和排名的“绩效”,更是彻底点燃了他们积压的怒火和屈辱。
这不再是以前那种模糊的“上官不满意”,而是赤裸裸的、公开的羞辱和惩罚!功勋点关乎赏钱,甚至关乎升迁!负分?简直闻所未闻!
“都是那个姓陆的小畜生!”刀疤脸猛地扭头,充血的眼睛像毒蛇一样扫向刑房角落。
陆仁贾正缩在那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试图把脑袋埋进一堆刚送来的、需要“建档立案”的旧卷宗里。但他能感觉到那些几乎要把他剥皮抽筋的目光,像烧红的针一样扎在背上。
他知道会有反弹,但没想到这么猛烈。张阎这执行力度…太硬核了!简直是把所有人架在火上烤!
“要不是他搞出这缺德冒烟的玩意儿…”
“一个阉货,钻营到咱爷们头上拉屎…”
“老子迟早把他肠子掏出来……”
低低的、充满恶毒的咒骂声不断飘来。
陆仁贾后背的寒毛根根倒竖,手心里的冷汗把卷宗边缘都浸湿了。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个火药桶上,而张阎,还在一旁乐此不疲地往里扔柴火。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张阎来了。他依旧那副死人脸,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满足?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手里拿着新磨的墨和笔,似乎打算来更新今天的实时数据。
他无视了那群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同僚,径直走到绩效榜前,目光扫过,微微点头,似乎对昨天的“成果”颇为满意。然后,他拿出笔,竟然开始在最下面添加一行新的注释:
“‘水润法’耗水超贰桶,皆因操作不当,泼洒甚多。自今日起,试行‘定量水瓢’,每犯限用叁瓢,超支扣点!”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炸药桶!
“张阎!”那刀疤脸番役再也忍不住,猛地踏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顶到张阎身上,“你他娘的别欺人太甚!叁瓢水?你当是浇花呢?!这他妈是诏狱!不是你家菜园子!”
“就是!搞这破榜!爷们儿以后还怎么干活?!”
“真当自个儿是个人物了?!”
众人围拢上来,眼神凶狠,气势汹汹。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狠角色,被逼到极点,那股凶戾之气爆发出来,极为骇人。
陆仁贾吓得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去。
张阎终于放下了笔。他缓缓转过身,面对众人的怒火,脸上那点微弱的亢奋消失了,恢复了一贯的死水般的冰冷。但他的眼神,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剔骨尖刀,缓缓扫过眼前每一张愤怒扭曲的脸。
“怎么干活?”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榜上写着。”
他抬起手,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块木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审得慢,是你废物。”
手指移动到那个“丙下”的评价上。
“刑具坏,是你蠢笨。”
手指划过“损耗超标”那栏。
“耗材多,是你手抖。”
最后,手指点向“功勋点”那一列,尤其是那几个刺眼的负数。
“挣得少,欠了债…”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定格在带头闹事的刀疤脸脸上,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一种近乎残忍的偏执和狂热:
“…是因为你们,”
“不、够、努、力。”
最后四个字,他是一字一顿吐出来的,像四颗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每个人的耳膜。
所有人都被这话语里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蔑视和压迫感震住了。一时间,竟无人反驳。
张阎向前逼近一步,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无形的、粘稠的血腥压力,竟然逼得那刀疤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觉得这规矩不对?”张阎的声音更冷,带着一丝嘲弄,“觉得这榜是放屁?”
他猛地抬手,不是打人,而是再次指向那绩效榜最顶端,他自己的名字后面,那刺眼的“甲上”和“拾伍”功勋点。
“规矩,就在这儿。”
“老子排第一,老子挣最多。”
“老子的规矩,就是规矩。”
“不服?”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每一张敢怒不敢言的脸。
“简单。”
“下次考评,超了我。”
“这榜,”他拍了拍那块木板,发出啪啪的声响,“你说了算。”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张阎不再看他们,转身,拿起笔,继续一丝不苟地在那榜单上添加着他那套“精细化”管理的备注,仿佛刚才那场一触即发的冲突从未发生。
那群番役僵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终,在那冰冷而强大的、并且拥有着“绩效”解释权的现实面前,那股拼命的血气,一点点被压了下去,化为更深的怨毒和…一种无可奈何的窒息感。
就在这时,甬道那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色贴里、像是更高一级衙门来的传令太监,捏着鼻子出现在刑区入口,尖着嗓子喊道:
“张阎何在?刘公公看了送上去的‘旬考总览’,很是…嘉许!让你把这月的‘优异之法’总结个条陈,晚些时候送过去!要快!”
说完,那太监像是多待一秒都会染上晦气,转身快步走了。
“旬考总览”?“优异之法”?还要写成条陈上呈?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缩在角落的陆仁贾。
张阎写字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而那群番役,脸上的愤怒和怨毒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转化为惊愕、难以置信,最后,是一种掺杂着绝望的灰败。
刘公公…嘉许?
这他妈…这该死的“绩效榜”…不仅不是胡闹…反而…反而真的要变成压在他们头上,一座搬不走、砸不烂的大山了?!
张阎写完最后一条备注,放下笔,目光再次扫过面如死灰的众人,声音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都听见了?”
“还愣着?”
他抬手指向刑房深处,那里,今天新送来的几个犯人正发出微弱的呻吟。
“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