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档房里,空气像块湿透的抹布,又沉又闷,还带着股散不去的陈腐墨臭。
陆仁贾坐在他那张角落的破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着一卷摊开的《漕运历年弊案综述》的硬壳封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不远处的甬道里,几个同僚阴阳怪气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听见没?‘惠商安民’…呸!读了几天酸腐文章,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了?” “净整些没用的花活!厂卫的威风都让他败光了!” “等着瞧吧,上官又不是傻子,谁真金白银往里掏,谁光耍嘴皮子,门儿清!” “看他能装到几时…”
声音不高,却淬着毒,字字句句刮擦着神经。
陆仁贾敲击封面的手指停住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嘴角还习惯性地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略显卑微的笑意,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烦躁。
“惠商安民”?狗屁!他比谁都清楚,在这活阎王殿里,没钱没势,光靠“理念”和“绩效”,屁用没有。同僚的排挤,上官的审视,都像无形的绳索,越收越紧。他需要钱,需要快速站稳脚跟,需要能让那些人闭嘴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回那卷漕运弊案上,手指划过“私牙”、“包干”、“常例”那几个刺眼的词。一个念头,一个大胆、荒谬,却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既然明面上的“惠商”走不通…那暗地里的“规矩”,为什么不能由他来定?
天色彻底暗透,京城被墨汁般的夜色吞没。宵禁的梆子声遥遥传来,空洞而森严。
陆仁贾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靛蓝棉袍,像个最不起眼的底层书吏,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宣武门外西侧那一片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窄巷。这里没有内城的规整,棚屋低矮,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食物馊败和某种隐秘交易特有的紧张气息。这里是京城灰色生意的温床。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些规模不大、交不起或者说舍不得交“常例”钱、平日里被各路小鬼反复敲诈勒索、苦不堪言的小商户,特别是那些依赖漕运、经营南北杂货的。档案房里海量的卷宗,就是他最好的情报源。谁家铺子新到一批辽东山货,谁家被地痞盯上惹了麻烦,谁家掌柜的姘头是哪个小吏的远房亲戚…他都大致有数。
他在一个卖南纸兼营劣质墨锭的小铺子前停下脚步。铺面逼仄,灯光昏暗,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正愁眉苦脸地对着账册叹气,眼角余光警惕地扫着门外。
陆仁贾掀帘进去,带进一股冷风。
掌柜的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穿着普通,神色稍缓,但警惕未消:“这位…先生,打烊了,要买什么明日请早。”
陆仁贾没说话,只是走到柜台前,手指沾了点柜台上的灰尘,慢条斯理地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个墨点。这是他在档案房某本前朝密探笔记里看到的、用于临时接头的简陋标记。
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锐利起来,上下打量着陆仁贾:“阁下是…”
“给你指条活路的。”陆仁贾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东街‘快腿刘’的人,后天还会来收‘水钱’,对吧?西头税卡的王书办,你那份‘辛苦费’也该给了,不然你那批徽墨,怕是年底都出不了库。”
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褪尽,手微微发抖。这些事,外人绝不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你到底是…”
“别问。”陆仁贾打断他,目光扫过这间破败的铺面,“想不想以后安心做生意?‘常例’、‘水钱’、‘辛苦费’…所有这些,打包。每月这个数。”他伸出手指,比了一个低得让掌柜目瞪口呆的数字。
“一次交清,保你一月太平。东厂的名头,够不够压住那些牛鬼蛇神?”陆仁贾的声音冷了下去,“当然,你可以不信。那就等着‘快腿刘’后天来把你这店砸了,或者…试试看那批徽墨明年开春能不能运出去。”
威逼,利诱,信息差碾压。陆仁贾把从卷宗里学来的手段,用得淋漓尽致。
掌柜的喉咙剧烈滚动,额头渗出冷汗。他看着陆仁贾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又看看那个柜台上的标记,挣扎、恐惧,最后是一丝绝处逢生的疯狂渴望。
“…真…真能保太平?” “明日起,你店门口挂个红纸灯笼。”陆仁贾淡淡道,“挂了,就没人再动你。月底,自会有人来收钱。”
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转身掀帘而出,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如同一个幽灵。
留下那掌柜的,双腿发软地靠在柜台上,看着那个渐渐被灰尘覆盖的标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难以置信的恍惚。
接下来的几天,陆仁贾如同一个夜行的鼬鼠,穿梭在不同的暗巷之间。对不同的人,他用不同的说辞和手段。对胆小怕事的,他威吓加压;对精明算计的,他摆数字讲“性价比”;对稍微有点背景又心存疑虑的,他甚至能抛出一点对方靠山的无关小把柄,增加可信度。
他的“产品”简单粗暴:一次性缴费,东厂(假冒的)招牌提供“保护”,免除其他所有骚扰。本质上,是把无数散乱、随机、令人不堪其扰的勒索,变成了一种可预期的、“规范化”的“保护费”。
这天夜里,他又“谈”妥了一家经营瓷器的夫妻店,揣着第一笔微薄的“预付款”,拐进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准备绕回大路。
刚走到胡同中段,前面黑影里突然闪出三个人,堵住了去路。身后,脚步声响起,另外两人也堵了上来。
五个泼皮,手里拎着短棍和烂绳子,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啐了一口唾沫:
“哪儿来的过江虫?懂不懂规矩?这片爷们儿的买卖也敢截胡?识相的,把吃进去的吐出来,再留下两只手,爷们儿发发善心,留你条狗命!”
陆仁贾的心猛地一沉。碰上真黑吃黑的了!他下意识后退,后背却抵上了冰冷的砖墙。完了!他这身子骨,还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就在刀疤脸狞笑着逼近,棍子快要砸下来的瞬间——
“嗤——”
一声极轻微、却锐利无比的破空声!
刀疤脸“嗷”一嗓子惨叫,手腕上凭空多了一根细长的、尾部还在微微颤动的乌黑铁钉!短棍“当啷”掉在地上。
其他泼皮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中又是几声闷响夹杂着痛呼!另外两人也捂着手腕或小腿惨叫着蹲了下去!
剩下的两个泼皮吓傻了,惊恐地四处张望,黑暗中只有呼啸的冷风。
陆仁贾背靠着墙,心脏狂跳,也是一脸懵。
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如同从墙角的阴影里融化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前半步远的地方。穿着普通的夜行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冷得像淬火的刀子,扫过那几个惊慌失措的泼皮。
是张阎!他怎么会在这里?!
张阎根本没看陆仁贾,只是对着那几个泼皮,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短促、低沉、却带着尸山血海般煞气的音阶:“滚。”
一个字。那几个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泼皮,如同见了阎王的恶鬼,连滚带爬,甚至顾不上搀扶同伴,屁滚尿流地瞬间消失在巷子两头,只留下几声压抑的痛哼和一根掉在地上的短棍。
死胡同里,只剩下陆仁贾粗重的喘息,和张阎沉默如山的身影。
张阎这才缓缓转过身,那双死水般的眼睛落在陆仁贾脸上,看不出喜怒。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一只粗粝的手。
陆仁贾愣愣地看着他。
张阎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不耐烦了,手指勾了勾。
陆仁贾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点刚收来的、还带着体温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放在张阎摊开的掌心上。
张阎掂了掂,发出几声钱币碰撞的轻响。然后,他从里面数出大约三分之一,抛回给陆仁贾。剩下的,直接揣进了自己怀里。
“规矩,”张阎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像生锈的铁片摩擦,“不是你这么立的。”
说完,他不再看陆仁贾一眼,转身,身影再次融入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仁贾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里攥着那点被退回的“分成”,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铜钱,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后怕、荒谬,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张阎不仅没揭发他,反而…默认了?甚至…抽成了?
冰冷的银钱硌着掌心。
这条见不得光的“财路…
好像,突然之间,
变得无比“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