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仁贾被两只铁钳般的手从冰冷湿滑的地上提溜起来,双脚悬空,像只待宰的鸡雏。
殿内昏黄的烛光吝啬地漏出来一线,刚好映在曹正淳蟒袍下摆的金线上,冷硬,刺眼。
“巧舌如簧……”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针,穿透殿门缝隙,扎进陆仁贾的耳蜗,“倒有几分…急智?”
陆仁贾浑身血液瞬间冻住。完了,这阎王没吃这套!
“拖下去。”
冰冷的宣判落下,毫无波澜。
“诏狱里,好生‘静思’三日。学学……”曹正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能把骨髓都冻僵的玩味,“……什么叫规矩。”
陆仁贾最后的视野里,是那两个番子死人般毫无表情的脸,和殿内书案后,曹正淳嘴角那一抹极淡、极冷,洞悉一切般的嘲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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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平安!督公息怒!天降祥瑞啊——!!”
陆仁贾那声嘶力竭、破了音的尖吼,像一块巨石砸进死寂的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滔天寒意!
时间,在那一嗓子之后,被彻底冻结了。
殿内,那令人窒息的、粘稠得如同实质的杀意,似乎被这石破天惊的荒谬呐喊硬生生噎住,出现了一瞬极其诡异的凝滞。仿佛连烛火燃烧的哔剥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陆仁贾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绝望的喘息,在空旷冰冷的回廊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瘫坐在冰冷的、浸透雨水的青石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廊柱,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灰褐色的番子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筛糠般剧烈颤抖的轮廓。冷汗不是流,是瀑布一样从额头、鬓角冲刷下来,模糊了视线,咸涩地糊在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咚咚咚!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像要撞碎骨头,带着濒死的回响。
完了吗?喊出来了,然后呢?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着生与死的雕花殿门,眼珠子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微微凸出。殿内,那个属于曹正淳的巨大剪影,在屏风投下的光斑里,凝固得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一秒。 两秒。 三秒……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呵……”
一声极轻、极冷,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九幽地缝深处渗出来的笑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厚重的殿门。
那笑声钻入陆仁贾的耳朵,比刚才琉璃盏碎裂的声音更让他头皮炸裂,毛骨悚然!不是雷霆震怒,不是暴戾呵斥,而是一种……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诞、极其可笑、又极其值得玩味的轻呵。像毒蛇吐信,带着黏腻的湿冷感,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
陆仁贾浑身猛地一抖,刚因为喊出来而稍稍松懈一丝的心弦,瞬间绷紧到极致,几乎要断裂!一股寒气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瞬间冲上天灵盖,连牙齿都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
“巧舌如簧……” 曹正淳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带着冰碴子,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陆仁贾的心尖上,砸得他魂飞魄散,“倒有几分……急智?”
完了!彻底完了!
陆仁贾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阎王没吃这套!他那点临时抱佛脚的“祥瑞论”,在曹正淳这种掌控生杀大权、见惯了无数阿谀奉承的老狐狸眼里,大概就是个蹩脚又可笑的小丑表演!
“拖下去。”
三个字。冰冷,平静,毫无波澜。像在吩咐手下扔掉一件碍眼的垃圾。
宣判,落定。
“诏狱里,好生‘静思’三日。” 曹正淳的声音顿了顿,那停顿里蕴含的玩味,比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冰冷,仿佛已经洞穿了陆仁贾所有拙劣的表演和绝望的挣扎,“学学……”
他刻意拉长了尾音,每一个音节都像钝刀子割肉。
“……什么叫规矩。”
轰!
陆仁贾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阵阵发黑。诏狱!东厂诏狱!那个传说中进去就脱层皮、九死一生的人间炼狱!三天?静思?学规矩?这他妈是缓刑!是钝刀子割肉!是要把他扔进十八层地狱去“学习”!
“吱呀——”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昏黄的烛光吝啬地漏出来一线,像垂死者的目光。
两个身影,如同从墓穴里爬出的僵尸,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们穿着暗红色的贴里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枯井,里面映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雨水落在他们肩头的油布上,悄无声息地滑落,仿佛连水珠都不敢在他们身上停留。
正是刚才站在殿外阴影里的那两个番子。
他们看都没看瘫软在地、抖成一团的陆仁贾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块路边的污泥。一人一边,动作精准、迅捷、毫无拖沓,两只铁钳般、带着厚厚老茧的大手,如同抓小鸡仔一样,精准地扣住了陆仁贾两条软绵绵的胳膊!
冰冷!那手上的温度,比浸透雨水的青石地面还要冷上十倍!像两块千年寒冰,瞬间冻结了陆仁贾手臂上的神经。
“呃!”陆仁贾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成调的呜咽,那是恐惧和剧痛挤压出来的本能反应。那两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根本不容他有丝毫反抗,甚至不容他做出任何反应,就像拎起一袋没有骨头的烂肉,毫不费力地将他从冰冷湿滑的地上提溜了起来!
双脚瞬间离地!
陆仁贾整个人悬在了半空,像一只被猎人提着耳朵、即将开膛破肚的兔子。冰冷的雨水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脸上,混合着还在不断涌出的冷汗,糊住了眼睛。世界在他眼中颠倒、旋转。他看到了殿外漆黑的、雨丝连绵的夜空,看到了廊檐下滴落的浑浊水珠,看到了远处值房门口几个探头探脑、又迅速缩回去的、同样惊恐的灰褐色身影。
最后,他的视线,在身体被粗暴地扭转、拖向殿外更深沉的黑暗时,无可避免地、绝望地扫过了那条敞开的殿门缝隙。
缝隙内,昏黄的烛光下,巨大的紫檀书案后,端坐着一个身影。
金线绣成的狰狞蟒纹,在烛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尊贵的光泽。曹正淳并没有看向门外,他微微低着头,侧脸隐在光影的明暗交界处,只能看到一个冷硬如刀削的下颌线,和一只随意搭在扶手上、保养得宜、骨节分明、带着一枚温润翡翠扳指的手。
而那只手的拇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凉的扳指。
就在陆仁贾视线即将被彻底拖入黑暗的前一瞬,曹正淳似乎有所感应,极其缓慢地、微微侧了侧脸。
那张脸的大部分依旧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弧度。冰冷,嘲弄,带着一种高高在上、俯瞰蝼蚁挣扎的洞悉和玩味。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临死前最后徒劳的扑腾。
那弧度,比最锋利的诏狱刑具,更深刻地烙印在陆仁贾的视网膜上,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然后,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决绝地合拢,彻底隔绝了那线昏黄的光,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
“走!” 左边那个死人脸的番子,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沙哑、毫无情绪的命令,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骨头。
陆仁贾的双脚终于沾到了地面,却不是站立,而是被粗暴地推搡着、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向前。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冰冷,好几次他几乎要摔倒,都被那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胳膊,像拖拽一个沉重的麻袋,毫不留情地向前拖行。
“大…大人……” 陆仁贾牙齿打着颤,试图挤出一点声音,声音嘶哑得像破锣,“祥瑞…真的是祥瑞…督公他老人家洪福齐天……” 他语无伦次,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重复着那套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右边那个一直沉默的番子,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极其轻微地偏了下头,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近距离地落到了陆仁贾涕泪横流、惊恐到扭曲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没有任何好奇,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欠奉。只有一种彻底的、看死物般的漠然。
“闭嘴。” 他开口,声音同样沙哑低沉,比雨水更冷,“再多说一个字,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扔去喂狗。”
那冰冷的漠然和毫不掩饰的杀意,瞬间掐灭了陆仁贾喉咙里所有的声音,只剩下牙齿疯狂磕碰的咯咯声。他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所有的挣扎和言语都被堵死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东厂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雨水冰冷,道路湿滑,两旁是高耸的、压抑的黑色院墙,像巨大的、沉默的怪兽,吞噬着一切光亮和希望。只有那两个死人脸番子拖拽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雨夜里回荡,嗒…嗒…嗒…如同通往地狱的丧钟。
诏狱!东厂诏狱!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烙着陆仁贾的神经。那里面有什么?剥皮?抽筋?刷洗?灌铅?还是那些连名字都让人不寒而栗的、专门用来摧毁人意志和身体的恐怖刑具?
“学规矩……” 曹正淳那冰冷玩味的声音,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盘旋。
学规矩?去地狱里学规矩!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黑色幽默感,混杂着极致的恐惧,猛地冲上陆仁贾的心头。他这条刚穿越过来的、还没捂热乎的社畜小命,难道就要终结在明朝东厂“新员工入职培训”——诏狱三日游里?
“噗通!”
一个趔趄,陆仁贾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布满水洼的青石板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那两只铁钳般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从泥水里硬生生拽了起来,继续向前。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和污泥,糊满了他的脸。
他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前方雨幕深处,一扇巨大、厚重、布满锈迹和暗红色可疑污渍的漆黑铁门,如同地狱的入口,在昏黄摇曳的风灯光线下,缓缓地、无声地,向他敞开了狰狞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