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空气里飘着柳絮和水汽混合的黏腻味道。运河的水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像稀释了的血。
陆仁贾站在临时征用的码头货栈二楼,推开木窗,目光顺着运河延伸。他手指间夹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三天前,三艘标注着“苏杭织造”的官船在镇江段被截查,舱底夹层里起出整整两百副制式铁甲,还有三十口钉着楚王府私印的木箱,里头是淬过火的雁翎刀。
铁甲沉水,刀光刺眼。
“大人,”张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贯的硬冷,“查清楚了。那三艘船的引水、纤夫,连带在镇江接货的牙行,根子都通到漕帮金陵分舵。”
陆仁贾没回头,只将密报轻轻放在窗台上。纸角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意料之中。
楚王要运刀兵,没有比漕帮更顺手的筏子。运河千里,十万漕工,这是朝廷的命脉,也是最好的掩护。可问题在于——漕帮帮主林震江,那个在画舫上输给他一局、被迫签下“惠商”条款的老江湖,真有这个胆子掺和谋逆?
“林震江人在何处?”陆仁贾问。
“三日前离了金陵总舵,说是巡视淮安段漕务。”张阎顿了顿,“但他女儿林惊鹊,昨日到了苏州。”
林惊鹊。
陆仁贾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脸——去年画舫赌局,那女子一身劲装坐在他对面,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锋。她输了,却输得不服,最后掷下一句:“陆大人,江湖路远,山水有相逢。”
如今,山水未改,相逢却在这刀兵隐现的节骨眼上。
“她在哪儿?”
“就在楼下。”张阎的声音压低了些,“带了三艘快船,三十个漕帮好手,把咱们货栈前的水道堵了。说是……要请大人赴宴。”
赴宴。
陆仁贾笑了。这江南的晚风里,连邀请都透着杀气。
他转身下楼。货栈一楼堆着杂货,空气里有霉味和桐油味。门外运河边,三艘乌篷快船呈品字形泊着,船头各站一排青衣汉子,腰间佩刀,沉默得像运河岸边的石桩。
中间那艘船的船头,站着林惊鹊。
她今日未着劲装,反而是一身江南仕女常见的淡青襦裙,外罩月白比甲,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若非腰间那柄窄刃长剑,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哪家偷溜出来游春的小姐。
“陆大人,”林惊鹊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碎玉落在瓷盘里,“别来无恙。”
陆仁贾走到码头边,离她三丈远停下:“林姑娘好兴致。这阵仗,不像请宴,倒像劫道。”
“大人说笑了。”林惊鹊唇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听闻大人在江南查案辛苦,惊鹊特备薄酒,想请大人移步画舫,叙叙旧。”
“叙旧?”陆仁贾也笑,“我和林姑娘的旧,怕是没那么好叙。”
“好不好叙,总得叙了才知道。”林惊鹊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莫非不敢?”
激将法,很拙劣,但有用。
陆仁贾回头看了眼张阎。张阎手已按在刀柄上,身后货栈阴影里,隐约传来弩机上弦的细微声响。
“都留下。”陆仁贾说,“我一个人去。”
“大人!”张阎急道。
陆仁贾摆摆手,径直走向码头边系着的小舟。林惊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小舟离岸,驶向运河中心那艘灯火通明的画舫。船身交错时,陆仁贾与林惊鹊擦肩而过,闻到她身上极淡的冷梅香——和这暮春时节格格不入的味道。
画舫二楼,窗棂全开,河风穿堂而过。桌上果然摆着酒菜,四碟四碗,精致得像艺术品。
两人对坐。林惊鹊执壶斟酒,动作娴雅。
“先敬大人一杯。”她举杯,“去年画舫一别,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陆仁贾没动酒杯:“林姑娘,刀甲在舱,血光在前,这酒太沉,陆某喝不下。”
林惊鹊的手顿了顿。她放下酒杯,脸上那层温婉的假面慢慢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真容。
“那好,说正事。”她直视陆仁贾,“请大人停手。江南这潭水,您别再查了。”
“为什么?”
“为了漕帮上下十万张嘴。”林惊鹊声音发紧,“也为了……我爹的命。”
陆仁贾看着她。这个在赌局上宁折不弯的女子,此刻眼底有血丝,握剑的手指节发白。
“楚王抓了你爹?”
“不是抓。”林惊鹊惨笑,“是请。三日前,淮安段‘水匪’劫船,我爹‘恰好’在船上,如今下落不明。同一天,楚王府长史送来一封信,说只要漕帮配合,我爹自会平安归来。”
“配合什么?”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林惊鹊咬牙,“运河上的货,漕帮只运,不问。这是规矩。”
“哪怕货是刀甲?哪怕接货的是叛军?”陆仁贾声音冷下来,“林姑娘,你爹的命是命,边关将士的命就不是命?江南百姓的命就不是命?楚王若反,运河两岸最先染血!”
林惊鹊霍然起身,长剑出鞘半寸:“那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我爹死?!”
“所以你就来拦我?”陆仁贾也站起来,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前倾,一字一句道,“你以为拦住了我,楚王就会放人?林惊鹊,你闯荡江湖这些年,竟还信这种鬼话?”
画舫内死寂。
运河的水声、远处的桨声、更夫的梆子声,都隔着窗纸模糊传来。灯火摇曳,在两人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
良久,林惊鹊颓然坐回椅子上,剑哐当一声落回鞘中。
“我知道……”她声音发哑,“我知道这是与虎谋皮。可我只有这一个爹。”
陆仁贾看着她。这个曾经骄傲的漕帮千金,此刻肩膀微塌,像被抽掉了脊梁。
他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是他在现代职场养成的习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
“楚王府送信的长史,叫什么?长什么样?”他忽然问。
林惊鹊一怔:“姓周,单名一个‘谨’字。四十来岁,瘦高,左眉角有颗黑痣。”
陆仁贾敲桌的手指停了。
周谨。这个名字在楚王势力的情报网里出现过三次:一次是私购辽东生铁,一次是贿赂户部清吏司主事,最近一次……是三个月前,以“采买丝绸”为名,从泉州港接了一批暹罗商人。
暹罗商人。
陆仁贾脑子里那幅混乱的“脉络图”突然接上了一根线。泉州港、暹罗商人、生铁、丝绸、刀甲……还有,军械作坊最需要的另一种东西:硫磺。
“你爹被‘请’走的地方,是不是靠近淮安盐场?”他急问。
林惊鹊眼神一凛:“你怎么知道?”
果然。
楚王要造反,光有刀甲不够,还需要火器。造火器需要硫磺。而淮安,有运河沿岸最大的私盐集散地,也是走私硫磺最理想的节点。
抓林震江,不是为了要挟漕帮运货——那太显眼。真正的目的,是借用林震江对淮安段水路的掌控,为硫磺走私铺路!
“林姑娘,”陆仁贾抬起头,眼中光芒锐利,“你爹暂时死不了。楚王还需要他活着,来打通淮安的水路关节。”
林惊鹊愣住了。
“但时间不多。”陆仁贾语速加快,“一旦硫磺通道成型,你爹就没了价值。到那时……”
他没说完,但林惊鹊听懂了。她脸色惨白。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陆仁贾重新拿起酒杯,这次一饮而尽。酒很烈,烧得喉咙发痛。
“帮我做三件事。”他放下杯子,“第一,我要淮安段这一个月所有异常船只的记录,特别是吃水深、却报货轻的。第二,我要见你们漕帮在淮安的老舵工,越老越好,我要知道淮安段所有能藏船的河汊、废堰、暗流。第三——”
他顿了顿,看着林惊鹊的眼睛。
“第三,我要你演一场戏。一场给楚王府看的,漕帮千金誓死阻挠东厂调查的大戏。”
林惊鹊瞳孔微缩:“你要我……当双面线人?”
“不是线人。”陆仁贾摇头,“是合作。你帮我救江南,我帮你救爹。事成之后,漕帮走私刀甲的罪,我可以设法抹平——但前提是,从今往后,运河上的货,漕帮不仅要运,更要问。这是新规矩。”
风从运河上吹来,带着水腥气和远处花船的丝竹声。画舫内灯火通明,映着两人凝重的脸。
许久,林惊鹊缓缓伸手,拿过酒壶,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她举杯,对着陆仁贾。
“我有的选吗?”
“有。”陆仁贾平静地说,“你可以现在杀了我,然后等楚王用完你爹,再灭漕帮满门。或者,信我一次。”
林惊鹊笑了,笑得眼眶发红。她仰头将酒灌下,酒渍顺着嘴角滑落,像一道泪痕。
“陆仁贾,”她放下杯子,声音沙哑,“你若骗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放心。”陆仁贾也笑,笑意里却无温度,“我这人最讲绩效。救不出你爹,算我KpI不达标。”
他起身离席,走到舱门边又停住,回头。
“戏要演真。明天一早,让你的人砸了我苏州的临时衙署。动静越大越好。”
“然后呢?”
“然后等我消息。”陆仁贾推门而出,夜风扑面而来,“记住,从今天起,你每阻挠我一次,楚王就多信你一分。你爹,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他踏下跳板,小舟摇摇晃晃。身后画舫上,林惊鹊独立船头,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运河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灯火,也倒映着这看似平静、却已暗流汹涌的江南春夜。
张阎在码头边急得团团转,见陆仁贾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
“大人,没事吧?”
“没事。”陆仁贾登上码头,回头看了眼河心的画舫。灯火渐远,像沉入水底的星子。
“那咱们……”
“传令,”陆仁贾打断他,声音冷肃,“侦缉司在江南所有人手,明日起,全力追查淮安盐场私运硫磺案。动静要大,查得要狠——但记住,所有关键线索,查到楚王府门前,就给我‘恰巧’断掉。”
张阎愕然:“断掉?大人,这不……”
“照做。”陆仁贾转身,朝货栈走去,“咱们现在要的不是打草惊蛇,是请君入瓮。”
他走进货栈阴影里,最后一句话飘散在夜风中:
“另外,替我拟一份‘绩效评估报告’。内容就写……漕帮阻挠办案,严重影响侦缉司江南专项行动之工效,建议暂缓对其‘惠商’政策之优惠。”
张阎愣在原地,半晌,恍然大悟。
他望向运河。那艘画舫已消失在夜色深处,只余几点灯火,在黝黑的水面上明明灭灭。
而更深的黑暗,正从运河的尽头,缓缓弥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