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夜,比京城来得更早,也更蛮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荒芜的丘陵,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得人脸颊生疼。废弃的戍堡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中,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巨人骨骸。
戍堡残破的大厅内,几堆篝火勉强驱散着寒意和黑暗。张阎和十几名东厂精锐番子围坐其间,人人带伤,脸上混杂着疲惫与未散的惊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金疮药的苦涩气息。地上,散落着几本被烧得焦黑卷曲的册子——那是他们连日来冒着生命危险搜集的,关于晋王与前朝余孽勾结、倒卖军械的证供和线索汇总,陆大人称之为“绩效簿”。
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在这里遭遇了白莲教的突袭。不是普通的教众,而是由那位神秘的圣女亲自带领的精锐。战斗短暂而残酷。最让人心悸的不是刀剑,而是那妖异莫名的“圣火”。
那不是人间的火焰,幽蓝中带着惨白,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它不炙烤皮肉,却直接灼烧人的意志与心神。番子们手中的钢刀触之即变得酥脆,奋力写就的“绩效簿”在火焰中不是化为灰烬,而是如同被抽走了灵魂,字迹模糊,纸张脆化,一碰即碎。更可怕的是,被那圣火燎到的人,虽无外伤,却瞬间精神萎靡,眼神涣散,仿佛三魂七魄都被烧掉了几分。
张阎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那不是刀伤,而是在格挡一道幽蓝火蛇时,被那彻骨的阴寒与精神冲击震脱了臼。他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愤怒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他宁愿面对真刀真枪的搏杀,也不愿对付这种诡谲莫测的妖法。
“头儿…这…这怎么向陆大人交代?”一个脸上带着烫伤疤痕的番子,声音沙哑地开口,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他们拼死护住的部分“绩效簿”,也灵性大失,上面的字迹淡得几乎无法辨认。白莲圣女的目的很明确,不仅要杀人,更要毁掉他们调查的根基——那些记录着证据和逻辑的“绩效”。
张阎猛地一拳砸在身旁半截倒塌的石柱上,碎石簌簌落下。“交代?老子们还没死绝!”他低吼道,声音在空旷的戍堡内回荡,却掩不住一丝无力。物理上的敌人,他们可以用弩阵、用悍勇去拼杀,可这种无形无质、专焚“绩效”的妖火,让他们有力无处使。
就在这时,戍堡残破的门口,一道身影披着星光和寒风,缓步走了进来。
是陆仁贾。
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常服,外面罩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风尘仆仆。他没有看地上的狼藉和伤员,目光首先落在那几本焦黑破损的“绩效簿”上。
“大人!”张阎和众番子立刻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陆仁贾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他走到一堆篝火旁,捡起一本边缘焦黑的册子,用手指捻了捻那失去灵性的纸张,又看了看几个精神萎靡的部下。
“圣火?”他轻声问,语气平静得不像话,仿佛在问“晚饭吃了没”。
张阎重重地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将遭遇圣女和那诡异火焰的经过说了一遍。“…那火邪门得很,不烧人,专烧咱们的‘绩效’!刀枪难挡,水火不侵!”
陆仁贾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张阎说完,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又不甘的脸。
“也就是说,”陆仁贾的声音依旧平稳,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他们怕了。”
众人一愣。
“他们怕我们查下去的‘效率’,怕我们理清的‘脉络’,怕我们这按‘工效考成’一步步逼近真相的‘绩效’。”陆仁贾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一丝讥诮的弧度,“所以,他们想用这种歪门邪道,来烧掉我们的‘规矩’。”
他放下那本废掉的册子,走到戍堡一个缺口处,望向外面无边的黑暗,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幽蓝火焰的余烬和圣女的冷笑。
“他们以为,烧掉几本册子,毁掉一些字迹,就能打断我们的‘工效’?”陆仁贾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幼稚。”
他猛地转身,玄色衣摆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张阎!”
“卑职在!”张阎强忍着胳膊的剧痛,挺直了胸膛。
“记录!”陆仁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破败的戍堡内回荡,竟隐隐压过了外面的风声,“今夜,戍堡遇袭,白莲妖人动用邪术‘圣火’,试图焚毁我侦缉司‘绩效簿’。”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然,妖火可焚纸张,岂能焚我东厂办案之魂?绩效,不在纸上,在尔等心中,在逻辑之内,在天理之中!”
“现,重新核定‘绩效’:第一,确认白莲教与晋王勾结,罪证确凿,此条绩效,满分!”
“第二,摸清妖火特性,知彼知己,此条绩效,加分!”
“第三,众弟兄临危不惧,虽伤不退,保核心证据未失,此条绩效,超额完成!”
“至于被焚之簿册…”陆仁贾顿了顿,眼中那抹幽光更盛,“乃‘旧版绩效’,正好更新换代!传令下去,即日起,所有关键线索与证据,一式三份,分地存放。核心脉络,记于此——”
他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然后重重地敲击在心口。
“记于此处!我倒要看看,她那劳什子圣火,能不能烧透我的脑袋,焚穿我的心!”
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原本低迷惶恐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更炽热的东西取代。是啊,绩效是规矩,是方法,更是他们追寻真相的意志!岂是几本册子能完全代表的?
陆仁贾看着众人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神,语气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另外,在下次‘绩效考评’中,给那位圣女记上一笔。罪名:恶意破坏公物,严重干扰东厂正常办公秩序。评定等级:劣等!待擒获之后,重点‘关照’。”
用绩效考评来给敌人定罪!这前所未有的思路,让张阎等人先是愕然,随即涌起一股荒诞又解气的兴奋。
“卑职明白!”张阎嘶声应道,感觉脱臼的胳膊都不那么疼了。
陆仁贾最后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空,仿佛在与那未曾远去的圣女隔空对视。
“想用邪火焚我绩效?那就看看,是你的火厉害,还是我的‘卷’,更能燎原!”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随着夜风,远远传开。
圣火能焚毁有形的册子,却点燃了无形的斗志。这一夜,“绩效”二字,在这些东厂番子心中,有了更重、更无法被摧毁的分量。而陆仁贾的“妖智”,也第一次在正面,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迎上了超自然的力量。
戍堡之外,远山背后,一抹幽蓝的火焰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感受到了某种截然不同、却同样炽热难缠的“火种”正在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