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细碎的雪沫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扑打在侦缉司值房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细密的低语,试图窥探这间屋子里正在酝酿的风暴。
值房内,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了些,驱散了深秋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也映得陆仁贾脸上那片重伤初愈后的苍白,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红晕。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猩红的千户官袍如同蛰伏的猛兽,静静挂在角落的架子上。
他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上,此刻没有堆积如山的卷宗,只平平地摊放着一封信。信纸粗糙,边缘甚至带着点关外风沙的污渍,与这间值房的精致格格不入。信上的内容,张阎刚刚低声念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关外。前朝余孽。军械。晋王。
四个词,串联起一条足以震动朝野、染红刑场台阶的线索。皇帝的口谕言犹在耳,而这封密信,就是点燃引线的第一颗火星。
张阎念完,便垂手肃立在一旁,呼吸都放轻了,他那张惯常凶悍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凝重。他清楚这封信的分量,更清楚将调查的鞭子指向一位实权藩王,意味着什么。那不是寻常的江湖仇杀,不是朝堂攻讦,那是龙潭虎穴,是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悬崖。
值房里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风雪不甘的呜咽。
良久,陆仁贾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掠过那封密信,却没有在上面停留,反而越过张阎的肩膀,投向了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他的眼神里没有震惊,没有畏惧,甚至没有即将面对强敌的兴奋,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人都到齐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声。
张阎立刻躬身:“回大人,侦缉司所有档头以上人员,已在议事厅候着。”
陆仁贾点了点头,终于从太师椅上站起身。他没有去碰那件猩红官袍,只是随手整理了一下玄色常服的衣领和袖口,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只是要去参加一场寻常的例会。
他迈步向外走去,玄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侦缉司的议事厅,比值房要开阔许多,但也更加冰冷。四壁萧然,只有正中悬挂着一块先帝御笔亲题的“明察秋毫”匾额,字迹早已在岁月和血腥气的浸润下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厅内,二十余名档头、司房依序肃立。这些人,有的是跟着陆仁贾从诏狱、档案房一路卷上来的心腹,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狂热;有的是后来投靠或被绩效压服的老油条,眼神闪烁,揣测着这位年轻千户的意图;还有几个,眉眼间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与审视。
陆仁贾走进来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他走到主位前,却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用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炭盆在这里似乎失去了作用,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往上爬。
“关外来了消息。”陆仁贾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进死水,激起无形的涟漪,“晋王殿下,似乎对我们的边镇军备,很感兴趣。”
没有铺垫,没有遮掩,直接点出了那个令人心悸的名字。
“晋王”二字一出,厅内明显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几个老成持重的档头脸色瞬间白了,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那可是圣上的亲弟弟,手握重兵的藩王!
陆仁贾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讥诮。
“怎么?”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千斤重压,“听到王爷的名号,就怕了?觉得咱们侦缉司的‘绩效’鞭子,抽不到王府的金匾上?”
无人敢应声。只有张阎,如同磐石般站在陆仁贾侧后方,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只有执行命令的决绝。
陆仁贾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身边的柱子,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每个人的心脏。
“本官不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子。”他的声音陡然转厉,那双平静的眸子骤然锐利起来,寒光四射,“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伸了不该伸的手,就得按规矩来!侦缉司的规矩,就是‘绩效’!”
他猛地提高音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出鞘的利刃:
“从今日起,晋王名下所有产业、所有关联人员、所有边镇往来信函、所有军械调动记录……全部列入甲等‘绩效’考核名录!给本官查!用你们的‘脉络图’,给本官把每条线都理清楚!用你们的‘四象策’,给本官把他的‘势、虚、机、危’分析透彻!”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那些脸色苍白的档头:“三天!三天之内,本官要看到初步的‘绩效’评估报告!延误者,考成簿上记大过!查出纰漏者,赏!畏缩不前者……”
陆仁贾顿了顿,目光落在厅角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上,声音陡然变得轻描淡写,却带着更刺骨的寒意:
“……就自己去张阎那儿,领一份能‘温暖’到骨子里的‘福报’。”
“福报”二字一出,几个档头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诏狱刑具的冰凉。
“都听明白了?”陆仁贾最后问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谨遵大人钧令!”以张阎为首的心腹们率先轰然应诺,声音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其余人如梦初醒,纷纷躬身应命,声音参差不齐,却再无一人敢露出异议。
陆仁贾不再多言,转身,迈步离开议事厅。玄色的背影在众人敬畏交加的目光中,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他走后,议事厅内依旧一片死寂。只有那盆炭火,兀自燃烧着,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
绩效的鞭子,已经扬起。
而鞭梢所指,赫然是那面绣着狰狞蟠龙、在边关与朝堂都拥有赫赫威势的——晋王旗!
一场以下克上、以“妖智”挑战皇权的狂风暴雨,就此拉开了序幕。所有人都知道,当这绩效的鞭子真正抽下去时,溅起的绝不会仅仅是雪花,而是滚烫的鲜血与燃烧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