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前,那场惊世骇俗的“绩效契约”签订已过去半月。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又像是被初春凛冽的寒风裹挟着,以惊人的速度刮过了大江南北,刮过了每一座山头,每一条水道。起初,听到的人无不先是一愣,随即捧腹大笑,只当是哪个说书先生喝多了黄汤编出的新段子。
东厂?绩效?药王谷?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比“和尚娶亲”还要荒谬三分。
可当消息来源被一次次证实——来自漕帮飞驰的快马,来自镖局押送的隐秘口信,甚至来自某些与药王谷有旧、收到谷主亲笔抱怨信函的杏林世家——笑声,渐渐僵在了江湖人的脸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荒诞离奇,以及一丝深入骨髓寒意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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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畔,君山脚下,漕帮总舵。
年迈的帮主“翻江龙”刘一手,捏着女儿从京城带回的密信,手指微微颤抖。他面前,几位分舵主面面相觑,脸色古怪。
“爹,消息属实。”漕帮千金,那位曾与陆仁贾画舫赌局、夜探伤势的刘大小姐,站在堂下,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女儿亲眼所见,药王谷…已挂上了东厂特制的‘考成簿’,据说每月还有番子前去核算‘绩效’…诸如丹药产出、伤患治愈率…”
一个脾气火爆的分舵主猛地一拍桌子,红木桌案应声裂开一道缝:“放他娘的屁!药王谷那群眼高于顶的老家伙,什么时候学会点头哈腰算账了?这陆仁贾,莫非真是山精鬼怪不成?!”
刘一手缓缓放下信纸,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洞庭湖深秋的寒意:“他不是鬼怪…是比鬼怪更可怕的人心。他能让诏狱的酷吏信奉绩效,能让药王谷低头签契…此子的‘妖’,不在武功,不在邪术,在于他能把世间一切规矩,都变成他手里的算盘珠子。”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眼神锐利:“你与他打交道最多,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刘大小姐眼前闪过陆仁贾那张时而惫懒、时而精明,在生死关头却总能吐出“福报”、“KpI”等怪话的脸庞,她咬了咬唇,最终只低声道:“女儿…看不透。”
总舵内,一片死寂。唯有湖风穿过堂前,带来湿冷的水汽,也带来了那无形无质、却已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妖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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嵩山少林,大雄宝殿。
香火缭绕,梵唱低沉。但今日的诵经声,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平和,多了些许滞涩。
达摩院首座空性大师,与戒律院首座空闻大师对坐于蒲团之上。中间摆着的,并非经卷,而是一封来自武当派的飞鸽传书。
“阿弥陀佛。”空闻大师声音沉郁,“药王谷之事,想必师兄已听闻。那陆仁贾…竟以如此手段,折服了药王谷。我少林…当初是否小觑了此獠?”
空性大师拨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常年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泛起一丝涟漪:“非是小觑,而是…我等仍以常理度之。此人行事,天马行空,不循常法。他将权谋、利益、人心,皆化为可计算之物…这‘绩效契约’,看似荒唐,实则直指药王谷命脉——超然物外,亦需资源维系。此子,深谙人性之欲,并能为之标价。”
他抬起眼,望向殿外苍茫的远山,缓缓道:“江湖传言,‘妖智’陆仁贾,其智近妖。如今看来,此言…非虚。我等与他之间,恐怕非是简单的正邪之争,而是…两种‘道理’之争。”
殿内梵唱依旧,却再也压不住那弥漫开的、对未知规则的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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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山,紫霄宫。
掌门冲虚道长手持拂尘,立于崖边,云海在脚下翻腾。他身后,几位长老议论纷纷,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师兄,药王谷一向清高,怎会…怎会签下那等辱没门风的契约?”
“听闻那陆仁贾身受‘同心蛊’之苦,命悬一线,竟还能与药王谷主谈条件…此子之心智,简直匪夷所思!”
“妖智!果然是妖智!此獠不除,江湖永无宁日!”
冲虚道长沉默良久,直到山风将他道袍吹得猎猎作响,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他用的,不是刀剑,是规则。他正在给这江湖,立新的规矩。而这规矩…叫做‘绩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长老:“传令下去,凡我武当弟子,近期尽量避免与东厂侦缉司冲突。尤其,不要去招惹那个陆仁贾。此人…已非寻常东厂鹰犬,他是一颗投入江湖这潭死水的…怪石,激起的涟漪,远未结束。”
众长老凛然遵命,心中那“妖智”二字的份量,此刻重如山岳。
京城,东厂侦缉司。
陆仁贾斜倚在新换的紫檀木躺椅上,听着张阎汇报江湖上因药王谷事件而掀起的轩然大波。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同心蛊”的隐患并未完全消除,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大人,‘妖智’之名,如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张阎的语气带着与有荣焉的兴奋,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敬畏,“不少江湖势力已下令,让门下弟子避开咱们侦缉司的锋芒…”
陆仁贾轻轻“嗯”了一声,随手拿起案几上一份新呈上来的“脉络图”,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几个江湖门派近期的动向和资源流向。他指尖在某处点了点,懒洋洋地道:“光避开可不行。告诉下面,把咱们的‘VIp赎身套餐’和‘合作绩效指南’,给这些大门大派也悄悄送一份去。就说,东厂侦缉司,欢迎江湖同仁,积极‘考成’,共创…嗯,共创什么来着?算了,他们懂的。”
张阎嘴角抽搐了一下,努力绷住脸:“是,大人!属下明白!”
他转身欲走,又忍不住回头,低声问:“大人,药王谷那边…当真能按‘绩效’运转?那些长老…”
陆仁贾嗤笑一声,将“脉络图”丢回案上,闭上眼,享受着窗外透进来的、微暖的阳光:“是人,就要吃饭,就有欲望。给了他们想要的(资源、庇护),再画条线(绩效),他们自己就会跑起来,甚至…跑得比谁都快。这,就是人性。”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偌大的江湖听:
“妖智?呵…不过是比他们,更懂怎么‘卷’罢了。”
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穿透衙堂,汇入那已哗然四起的江湖洪流之中,成为了一个时代迥异于以往的、令人恐惧又无法忽视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