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翻的浓墨。
京城,东厂核心区域一间守卫森严的暖阁内,烛火跳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心悸的甜腥气。
陆仁贾躺在锦榻之上,脸白如纸,嘴唇却是骇人的青紫色。他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每一次抽搐,都让他额角迸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身崭新的理刑千户蟒袍,此刻松垮地搭在身上,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同心蛊,发作得一次比一次猛烈。
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狠狠勒紧他的心脏,另一端则攥在不知隐藏在何处的苗疆蛊王手中,随意拉扯,痛不欲生。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毒虫,正顺着他的血脉啃噬骨髓,锥心刺骨,偏偏意识还清醒着,将这酷刑感受得淋漓尽致。
张阎像一尊铁塔,沉默地守在榻边,拳头攥得指节发白,那双往日里只有冷酷和绩效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陆仁贾痛苦的模样,仿佛要将那施蛊之人生吞活剥。
几个太医哆哆嗦嗦地跪在远处,脑袋恨不得埋进地砖缝里。他们试遍了方子,用尽了珍稀药材,却连缓解这剧痛都做不到。
“大人…再忍忍…”张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暴怒。
陆仁贾艰难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却只牵动了面部抽搐的肌肉,变成一个扭曲的表情。他想说句“此乃…福报…”,但剧痛袭来,让他猛地弓起身子,一口暗红色的血直接喷在了蟒袍的前襟上,触目惊心。
“大人!”
“快!参片!吊住气!”
暖阁内顿时一片慌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而谨慎的脚步声。一名心腹番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声音带着颤音,却又透着一丝希望:“大人!张档头!药…药王谷的人…到了!”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
烛光晃动下,一个身影不疾不徐地迈了进来。
来人并非仙风道骨的老者,而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葛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间一切病痛疾苦。他身后跟着一个药童,垂首捧着一个小小的紫檀木药箱。
他便是当代药王谷谷主,薛慕华。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直接落在榻上痛苦痉挛的陆仁贾身上,只是淡淡一扫,便仿佛已了然于胸。
“同心蛊,苗疆秘传,噬心跗骨。中者与施蛊者同感痛楚,性命相连。”薛慕华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寻常药物,无用。”
“请谷主救我大哥!”张阎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这个冷硬的酷吏,为了陆仁贾,毫不犹豫地折下了膝盖。
薛慕华这才瞥了张阎一眼,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又转向勉强维持一丝清明的陆仁贾。
“陆大人,年少有为,权倾东厂,好大的威风。”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审视,“可惜,这同心蛊,不解,最多再熬三次发作,心脉必断。”
陆仁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努力聚焦目光看向薛慕华。
薛慕华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暖阁内:
“救你,可以。”
“三个条件。”
“第一,我要东海夜明珠十斛,西山暖玉百方,南海珊瑚树三尺高者九株,北疆雪莲王……十二朵。”他一口气报出数十种举世罕见的奇珍异宝,每一样都足以让富豪倾家荡产。这已非诊金,而是掏空半个国库的天价!
暖阁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张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薛慕华不为所动,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要你东厂,立刻释放所有被关押的、与我药王谷有渊源的江湖人士,共计三十七人,并公告天下,永不追究。”
这是要陆仁贾自毁爪牙,公然打东厂的脸,与曹督公的意志相悖!
张阎的拳头捏得更紧了,骨节爆响。
薛慕华顿了一下,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锐利如刀,直刺陆仁贾:
“第三,我要你陆仁贾,伤愈之后,自请脱离东厂,入我药王谷,为仆……三十年。”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为仆三十年!这意味着要陆仁贾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滔天权柄,从此寄人篱下,做一个端茶送水的仆役!这比杀了他,更让他难以接受!这是要彻底折断这只东厂新贵的翅膀,将他打入尘埃!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陆仁贾的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这苛刻的条件,颤抖得更加厉害。他死死盯着薛慕华那平静无波的脸,胸腔剧烈起伏,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张阎目眦欲裂,猛地站起,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杀气腾腾:“你——!”
薛慕华身后的药童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而薛慕华本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淡地看着陆仁贾,仿佛在等他最终的答案。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陆仁贾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以及烛火摇曳的影子。
是屈辱求生,放弃一切?
还是硬气赴死,保全尊严与权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陆仁贾染血的嘴角,忽然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扯动。
他看着薛慕华,那双因痛苦而有些涣散的瞳孔里,竟猛地迸发出一丝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极其耀眼的光彩。
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破碎却带着诡异嘲弄的笑容,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地上:
“呵…呵呵…谷主…你这三个条件…效率太低…性价比…太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生命之火,一字一顿道:
“不如…我们谈谈…‘绩效’…抵诊金…如何?”
薛慕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照出榻上那个垂死少年,在生命尽头依然燃烧着的、不合常理的“妖智”之光。
满堂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