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雨,黏腻而阴冷,打在废弃盐仓破败的屋顶上,发出噼啪的碎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
陆仁贾站在仓房巨大的、布满蛛网的横梁阴影下,玄青色的官服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腰间那方玉带,在张阎手中高举的火把映照下,偶尔闪过一丝幽光。他面前,是堆积如山的、用来掩盖痕迹的废弃盐包,散发着潮湿的咸腥气。
“大人,查遍了,就这些烂盐包和耗子窝。”一个番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喘着气汇报,语气带着几分沮丧。他们已经在这座位于扬州城外、临近运河岔道的废弃盐仓里折腾了大半夜。
张阎眉头拧成了疙瘩,铜铃般的眼睛扫视着空旷的仓房,粗声骂道:“直娘贼!那老盐枭临死前指的地儿,难不成是耍我们?”他指的是昨夜在“黑吃黑”宴席上,被陆仁贾用“绩效”逼问至精神崩溃,最终吐露了这个地点后便咽了气的某个关键人物。
陆仁贾没说话,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盐包,落在仓房角落一片看似毫无异常、却异常干净的地面上。其他地方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唯有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频繁擦拭过。
空气中,除了盐腥、霉味,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被雨水冲刷后几乎难以察觉的……尸臭。
他蹲下身,指尖在地上轻轻划过,沾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
“挖。”陆仁贾的声音平静无波,在空旷的仓房里却清晰得吓人。
“挖?”张阎一愣,“大人,这地儿看起来……”
“挖!”陆仁贾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三班倒,绩效加倍。天亮前,我要看到这下面是什么。”
“绩效加倍”四个字如同最有效的兴奋剂,原本有些疲惫的番役们眼神瞬间亮了,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镐头、铁锹立刻挥舞起来,泥土飞溅,沉重的喘息声和金属碰撞声取代了雨声,成为仓房内的主调。
时间在枯燥的挖掘中一点点流逝。外面的天色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雨势渐小,却更添寒意。
突然,“铛”的一声脆响,一个番役的镐头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大人!有东西!”番役惊呼。
所有人精神一振,围拢过去。清理开表层湿黏的泥土,下面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石板或箱笼,而是一大片微微反光的、惨白色的东西。
“是……是石灰!好多生石灰!”有经验的番役喊道。
陆仁贾眼神一凝。生石灰,防腐,吸潮,除臭。
“小心点,继续挖,把石灰清开。”他下令,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番役们动作更加谨慎,用工具和手,一点点将覆盖在上面的生石灰扒开。随着石灰被清除,下面的景象,让这些见惯了刑狱残酷的东厂番子,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有几个甚至当场干呕起来。
石灰层下,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森森白骨!
这些骨骸姿态扭曲,大多保持着挣扎的姿势,颅骨、肋骨上带着明显的利器劈砍或钝器击打的痕迹。他们被像处理垃圾一样,胡乱地堆埋在这个巨大的土坑里,数量之多,一眼望去,竟看不到边际。惨白的骨骼与尚未完全分解的黑色残破衣料交织,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土坑边缘,几个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面部肌肉萎缩,露出狰狞的表情,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仓房顶棚,无声地控诉着。
“百……百万银霜……”一个番役声音发颤地喃喃道。原来,“百万银霜”指的不仅是那被贪墨的雪花银,更是这用以掩盖罪恶、堆积如山的森白枯骨!
空气中那淡淡的尸臭,此刻变得浓烈刺鼻,混合着生石灰的呛人味道,几乎令人窒息。
张阎这等酷吏,此刻也脸色发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大人,这……这怕是那些被灭口的账房、漕工、还有不听话的盐丁……”
陆仁贾站在坑边,玄青蟒袍的下摆被溅起的泥水打湿。火光照亮他半张年轻的脸庞,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坑中那一片惨白。
他没有恐惧,没有恶心,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涌。这怒意并非出于正义,而是源于一种被挑衅、被隐瞒的极致不悦。在他制定的“绩效”规则之下,竟还有人敢如此无法无天,弄出这般骇人听闻的场面!
他缓缓蹲下身,不顾那冲天的臭气,从一名番役手中拿过一把铁锹,用锹尖在其中一具相对完整的骸骨旁,轻轻拨弄了几下。
“哐当。”
一声闷响,不是骨头碰撞的声音。
铁锹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与泥土和骨骼截然不同的东西。
陆仁贾用锹头扒开那处的浮土和碎骨,一抹与周围惨白、污黑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暴露在火光之下。
那是一片银芒。
是压在最底层,几乎与泥土和骨骸凝固在一起的,官银!
标准的五十两官银锭,上面甚至还带着模糊的官印。一锭,两锭……随着清理,越来越多,它们像是从这尸山血海中生长出来的一般,冰冷,沉默,却散发着比尸臭更令人作呕的铜臭与血腥味。
“找到了。”陆仁贾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能冻结血液的寒意,“赃银,就在这里。”
他站起身,将铁锹扔回给那名番役,目光从坑内的枯骨与银霜上移开,扫过周围每一个脸色发青、强忍不适的番役。
“都看清楚了吗?”他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这就是不按‘规矩’办事的下场,也是阻碍东厂‘绩效’的代价。”
他顿了顿,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记下来。盐税亏空案,物证——官银一百零三万两,俱已起获。附加人证——无名枯骨,二百七十三具。”
“天亮之前,把银子清点出来,装箱贴封。这些骨头……”他看了一眼那巨大的尸坑,“也给我一块不落地清理干净,记录在案。这都是将来,给咱们的对手们,核算‘总账’时的‘绩效’凭证。”
“张阎。”
“卑职在!”张阎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带人守住这里,飞鸽传书给督公。在朝廷钦差和九千岁的人到来之前,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来。”
“是!”
陆仁贾最后看了一眼那“百万银霜埋枯骨”的惨烈景象,转身,踩着泥泞,一步步走向仓房外。
天光微熹,雨已停歇,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与贪婪混合的气息,却久久不散。
他站在仓房门口,深深吸了一口黎明前清冷的空气。此案,终于被他撬开了一道最血腥、也是最坚实的缺口。
接下来,就该顺着这银子和尸骨铺就的路,去会一会那躲在幕后的,真正的“豺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