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到了江南地界,仿佛都变得慵懒黏稠起来。
暮春的细雨如烟似雾,将姑苏城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静谧里。石桥拱洞下,乌篷船慢悠悠地荡过,船娘的吴侬软语夹杂着水声,飘进临河的一间雅阁。
陆仁贾倚在窗边,一身苏绸常服,像是个寻常的富家公子,只是那双眼过于沉静,与这软红香土的氛围格格不入。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紫砂杯壁,目光落在窗外那仿佛永远流不尽的浑浊河水上。
“大人,我们已到三日,这姑苏城…太干净了。”张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换了身不起眼的短打,但那挺直的脊梁和眉宇间的戾气,依旧像鞘里的刀,藏不住锋芒。
干净?陆仁贾嘴角扯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
是太干净了。街面整洁,商旅如织,运河上漕船往来如梭,一派盛世繁华。就连这空气里,都浮动着甜腻的花香和脂粉气,将那股子铜臭和血腥味掩盖得严严实实。
可越是这样,底下藏着的污秽就越是触目惊心。
“江南盐税,三年亏空一百八十万两雪花银。”陆仁贾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朝廷的银子,不是被运河的水冲走了,就是化作了这满城的‘干净’。”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上好的碧螺春,入口甘醇,回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就像这江南,表面温软,内里不知藏着多少绵里针。
“线人呢?”他问。
“死了。”张阎回答得干脆,“我们到的前一天晚上,失足落水,捞上来的时候,肚子胀得像鼓,官府定的案。”
失足落水?陆仁贾指尖一顿。好利索的手段。他们人还没到,对方的“欢迎仪式”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江南的水,果然深得很。
“盐运使司衙门那边什么动静?”
“安静得很。按察使大人昨日还送了帖子来,说是为您接风洗尘。”张阎顿了顿,补充道,“帖子是送到‘苏州米商陆公子’下榻的客栈的。”
陆仁贾轻笑一声。他这伪装,在真正的地头蛇眼里,恐怕透明得像层窗户纸。对方这是在告诉他:我们知道你来了,也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但这面子上的功夫,他们做得很足。
“告诉按察使大人,陆某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接风宴心领了。”陆仁贾放下茶杯,“你带几个机灵的,去码头上转转,别问盐,就问米、问布、问木材,看看这运河上,到底有多少‘不该’走这条道的船。”
张阎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陆仁贾的意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查盐不能直接查,得从这看似繁华正常的商贸流水里,找到那截断流的暗渠。
“是!”
张阎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木楼梯上。
雅阁里又只剩下陆仁贾一人。细雨敲打着窗棂,沙沙作响。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没有磨墨,只是用手指蘸了杯中残茶,在纸上随意划拉着。
没有脉络图,没有四象策。在这人生地不熟、眼线可能遍布每个角落的江南,任何落在纸面上的东西都可能成为催命符。
他在脑中飞快地过着这几日搜集到的零碎信息:盐商们新修的园林,官员们新纳的小妾,漕帮近半年来异常的船只调度,还有那看似无关紧要的、几家接连关张的老字号酱园……线索散乱如珠,缺一根能将其串联起来的线。
对方是个高手。不仅手眼通天,而且极其谨慎,将所有痕迹都抹在了这江南的烟雨和繁华之下。
窗外,一艘装饰华丽的画舫缓缓驶过,丝竹管弦之声隐约传来,伴随着男女的调笑。那是江南最大的盐商之一,沈万通的私人画舫。据说,夜夜笙歌,挥金如土。
陆仁贾的目光追随着那画舫,直到它消失在蒙蒙雨雾中。
一百八十万两白银。能堆成多高一座山?能养肥多少只蛀虫?又能让多少边关将士因粮饷不继而马革裹尸?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那苦涩的味道,这次清晰地停留在了舌根。
暗查,不仅仅是隐藏身份,更是要在对方织就的这张无形大网里,找到那个最脆弱的线头。
夜色,渐渐笼罩了姑苏城。河两岸亮起了灯笼,倒映在水中,被桨声灯影搅得支离破碎。
陆仁贾吹熄了雅阁的灯,融入窗外那片看似温柔,实则暗流汹涌的江南夜色里。
他知道,猎杀,已经开始了。只是此刻,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尚且模糊。
而他那套无往不利的“绩效”与“工效”,在这片信奉关系和银子的土地上,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挑战。他得用这里的规则,找到那足以颠覆一切的……“坏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