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维暮春,京城琼林苑。
这一日,乃是三年一度的恩科放榜之后,朝廷循例为新科进士举办的琼林宴。苑内古柏森森,百花争艳,身着崭新青色官袍的进士们意气风发,穿梭其间。本该是一片和乐融融,庆贺朝廷得士的场面。
然而,宴席刚过半,气氛便隐隐有些不对。
陆仁贾穿着一身御赐的麒麟补子绯色官服,坐在离主位不算太远,却也绝非核心的席位上。他今日代表东厂前来观礼,本是曹督公的意思,意在让这位新晋的“能臣”在清流士子面前露个脸,稍作缓和。可他这身象征权势的绯袍,在这满是读书人的地方,本就扎眼得像白绢上的墨点。
他自顾自慢悠悠地啜着杯中御酒,对周遭或明或暗投来的探究、鄙夷、畏惧的目光恍若未觉。张阎如同铁塔般,按刀肃立在他身后三步之外,眼神鹰隼般扫视着周围,任何过于靠近或带有敌意的视线,都会引来他无声的警告。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进士们的谈笑风生,却仿佛都与陆仁贾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像是风暴眼中那片反常的宁静。
风暴,终究是来了。
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旧蓝袍,胡须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在几名年轻御史的簇拥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手中并无酒杯,只有一方素白手帕。正是都察院素有“铁面”之称的老御史,周崇周老爷子。此老以刚直不阿、屡屡犯颜直谏闻名朝野,在清流中威望极高。
周老爷子脚步蹒跚,却目标明确,直直地朝着陆仁贾的席位走来。原本喧闹的琼林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乐声、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老御史和那位年轻的东厂理刑千户身上。
张阎肌肉瞬间绷紧,右手已按上了刀柄,上前半步,挡住了老者去路。陆仁贾却微微抬手,示意他退下。
周老爷子在陆仁贾席前站定,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目光像是要剜掉他一层皮。
“你,就是陆仁贾?”老者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陆仁贾放下酒杯,站起身,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官方式的微笑,拱手道:“晚辈正是。周老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周老爷子猛地提高声调,因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旁边一个年轻御史连忙替他抚背。他缓过一口气,用手指着陆仁贾的鼻子,声音悲愤而高昂,响彻整个寂静的琼林苑:
“老夫指教不了你这等人物!老夫只恨自己眼瞎,竟在此等庆贺国家得贤才的盛宴上,看到了你这种魑魅魍魉!”
他环视四周,对着那些面露惊愕的新科进士们,痛心疾首道:“诸君!尔等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可知这煌煌大明,锦绣文章之下,藏着多少血污?!可知尔等将来要效忠的君王身边,匍匐着多少吮痈舐痔、残害忠良的鹰犬?!”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直插陆仁贾,也插在东厂的脸上。
新科进士们面面相觑,有人面露不忍,有人暗自点头,更有人对陆仁贾投去更加鄙夷的目光。
陆仁贾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但依旧平静:“老大人慎言。晚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为皆依大明律、东厂规条,不敢有违。”
“律法?规条?”周老爷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贴到陆仁贾身上,那股老人特有的、混合着墨汁和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尔等厂卫,罗织罪名,构陷良善,诏狱之内,多少冤魂日夜哀嚎!你用那等酷吏手段,以什么‘工效’、‘考成’之名,行盘剥商贾、戕害百姓之实!你那‘惠商安民策’,不过是巧立名目,行搜刮之便!你这身绯袍,是用多少人的鲜血染就的?!”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猛地,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举起那方素白手帕,凑到嘴边,狠狠啐了一口,然后手臂用尽全身力气一挥,将那沾着唾沫的巾帕,狠狠摔向陆仁贾的脸!
“呸!鹰犬!厂狗!国之蠹虫!”
那方湿漉漉的巾帕,并未真的碰到陆仁贾的脸,只是擦着他的官袍前襟,软软地掉落在地。但那动作本身,蕴含的极致羞辱,已然如同实质的耳光,响亮地抽在陆仁贾的脸上,也抽在整个东厂的威严之上。
“嘶——”
整个琼林苑,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新科进士们骇然变色,一些官员惊得差点打翻酒杯。当众唾面!这是不死不休的羞辱!
张阎目眦欲裂,呛啷一声,腰刀已然出鞘半尺,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只等陆仁贾一个眼神,他便会立刻将这老匹夫斩于刀下!
空气凝固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陆仁贾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低头,看着脚边那方脏污的巾帕,又抬眼,看向因激动和决绝而浑身发抖的周老爷子。老者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鄙夷,和一种“舍得一身剐”的决绝。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陆仁贾脸上,没有任何预想中的暴怒、羞愤,甚至是杀意。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复杂情绪——是了然,是嘲讽,或许还有一丝……疲惫?
他缓缓弯下腰,在数百道惊骇、疑惑、鄙夷的目光注视下,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方沾着唾沫的、脏污的素白手帕。
动作不急不缓,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
他没有将手帕扔掉,而是轻轻抖了抖,仿佛要抖掉上面的灰尘,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它一下一下,擦拭着自己刚才被“玷污”了的官袍前襟。
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地落在众人眼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擦完了袍服,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迎上周老爷子那燃烧着怒火的眼神,嘴角竟又缓缓勾起那抹官方式的、毫无温度的微笑。
他将那脏污的手帕,轻轻叠好,放在自己面前的食案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琼林苑,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质感:
“周老大人,金玉良言,振聋发聩。您这一口唾沫,是提醒晚辈,这身官袍,沾不得脏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年轻的新科进士们,最终落回周老爷子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只是,老大人可知,您脚下这琼林苑的奇花异草,为何能开得如此娇艳?是因下有腐肉为肥,上有鹰犬驱虫。”
“您骂我是鹰犬,我认。”
“但,是陛下的鹰犬,是东厂的鹰犬。”
“至于这‘鹰犬’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陆仁贾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逼人的锋锐,只让周老爷子和附近几人听得清楚:
“是陛下的圣心独断,是东厂的规矩说了算。而不是……靠几口唾沫,和几根……硬骨头。”
说完,他不再看周老爷子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以及周围那些或震惊、或愤怒、或若有所思的目光,对着主位方向遥遥一揖:
“搅扰诸位雅兴,陆某告罪。”
随即,转身,拂袖。
“我们走。”
张阎狠狠瞪了周老爷子一眼,收刀入鞘,紧随其后。
主绯色的官袍在春日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轨迹。陆仁贾挺直脊背,在一片死寂和无数复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出了这满是书香与唾骂的琼林苑。
身后,那方叠好的、脏污的素白手帕,静静地躺在他的食案上,像一个无声的烙印,更像一道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