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
东厂诏狱深处,一间特意收拾过的刑房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跳动的火苗将几个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理刑百户孙继宗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头发散乱,官袍破损,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他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壶酒,两个酒杯。
陆仁贾坐在矮几对面,身上还是那件代表理刑百户身份的青袍,纤尘不染。他亲自执壶,将两个酒杯斟满。酒液澄澈,在昏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孙百户,请。”陆仁贾将其中一杯推到孙继宗面前,声音平和,听不出半点情绪。
孙继宗喉咙滚动,死死盯着那杯酒,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几个时辰前,正是在他的宴席上,他也曾这样笑着,将一杯毒酒推给陆仁贾。
“你…你怎么会…”孙继宗声音嘶哑,他想问陆仁贾为何没死,那毒是他花重金弄来的西域奇毒“相思子”,无色无味,入喉封喉。
陆仁贾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轻晃了晃。“孙百户的酒,自然是好酒。只是陆某出身微寒,肠胃娇弱,受不得大补,宴席后回去,特意喝了点东西润了润。”
他没说喝的是什么,是解药,还是催吐之物,或者根本就是他以某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提前察觉。这种留白,让孙继宗更加恐惧。眼前的年轻人,心思深沉得可怕。
“成王败寇,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孙继宗咬牙道,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
陆仁贾笑了,那笑容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孙百户言重了。你我同僚一场,皆为东厂效力,何来‘杀剐’之说?今日请孙百户来,只是想聊聊…‘工效’。”
“工效?”孙继宗一愣。
“不错。”陆仁贾放下酒杯,从袖中取出一卷册子,缓缓在矮几上摊开。那是孙继宗主管的刑案卷宗副本,上面密密麻麻,但许多地方被朱笔圈点批注。
“孙百户执掌刑案以来,共经手大小案件一百七十二桩。其中,悬而未决者三十九桩,草草结案、证据存疑者二十八桩,案犯于狱中‘意外’身亡者…十一人。”陆仁贾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孙继宗心上。
“这些,按我侦缉司新立的‘工效考成法’来算,孙百户,你的‘绩效’…很不达标啊。”
孙继宗脸色煞白,他没想到陆仁贾会用这种方式来清算。他不跟你拼武力,不跟你比背景,就用他最引以为傲、也最让人头疼的“规矩”来钉死你。
“还有,”陆仁贾又抽出一张纸,上面是简化版的“四象鉴心策”,“根据分析,孙百户你,势(靠山)不稳,虚(把柄)甚多,机(晋升)已失,危(罪证)…就在眼前。”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孙继宗:“按照东厂规矩,谋害同僚,该当何罪?渎职懈怠,又该如何?数罪并罚,孙百户,你觉得,是简单的‘杀剐’能了结的吗?”
孙继宗浑身开始发抖,铁链哗哗作响。他明白了,陆仁贾不仅要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还要用他最害怕的方式——东厂那套严苛的刑罚和令人绝望的流程来折磨他。
“哦,对了,”陆仁贾像是刚想起来,补充道,“你城外那个藏着三万两银子的外宅,还有你暗中放贷逼死的那户商人留下的血书…这些‘绩效’的佐证,张阎已经带着人去取了。”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孙继宗猛地挣扎起来,涕泪横流:“陆大人!陆老弟!饶命!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不对!求你…求你看在同僚份上…”
陆仁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绩效不合格还试图狡辩的员工。
“孙百户,”他打断对方的哀求,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路是自己选的。你选择用毒酒这种‘低效’且‘风险高’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就该承受这种方式带来的反噬。这叫…工效反馈。”
他重新端起那杯酒,递到孙继宗被铁链锁住,勉强能活动的手边。
“这杯酒,没毒。”陆仁贾淡淡道,“是践行酒。喝了它,你自己向督公和陛下交代清楚你的‘绩效问题’,或许…还能留个全尸,不牵连家小。这是目前,‘工效’最高的选择。”
孙继宗看着那杯酒,又看看陆仁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了。陆仁贾把一切都算死了,用他最熟悉的规则,把他逼到了绝境。反抗?外面全是陆仁贾和张阎的人。求饶?对方根本不吃这套。
他颤抖着接过酒杯,浑浊的眼泪滴入酒中。他回想起自己也曾这样逼死过不少对手,如今,报应来了,而且来得如此“工整”,如此“高效”。
他闭上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是毒酒,却比毒酒更苦涩,更绝望。
陆仁贾看着他喝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孙百户,好自为之。你的‘绩效’,我会如实记录在案的。”说完,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刑房。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压抑的呜咽声。
张阎如同幽灵般从阴影处现身,低声道:“大人,都安排好了。他那些罪证,天亮前就能摆到督公案头。”
陆仁贾点点头,边走边问:“他手下那几个核心档头呢?”
“按您的‘四象策’,两个‘势’已倒、‘虚’明显的,已经控制住了,愿意戴罪立功。另外一个还想负隅顽抗的…”张阎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狠厉,“已经按‘工效不达标,清理冗员’处理了。”
“嗯。”陆仁贾应了一声,脚步不停,“通知下去,明日卯时,侦缉司全体点卯,重新核定本月绩效指标。孙百户的空缺…也该有人顶上了。”
“是!”张阎眼中闪过狂热。
走出诏狱,清冷的月光洒在陆仁贾身上。他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凉的空气,仿佛要将刚才刑房里的污浊尽数排出。
他没有动刀动枪,没有嘶声力竭,只是用对方最擅长的“规则内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将一个根基颇深的对手连根拔起,顺带清理了队伍,巩固了权力。
这就是他陆仁贾的“卷”法。
杀人,何必一定要见血?毙敌,未必需要亲自动手。
用绩效考成,一样能逼死豺狼。
他抬头看了看那轮冷月,心中无波无澜。这只是开始,东厂这座黑暗森林里,等着被他“优化绩效”的豺狼,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