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京杭大运河最繁华的一段,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两岸楼阁的灯火,如同撒下了一河碎金。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各处画舫飘来,混杂着歌女的浅唱低吟和宾客的喧哗,织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夜景。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河心那艘最为庞大、也最为安静的画舫所吸引。
那画舫高三层,雕梁画栋,气派非凡,船首悬挂的却不是任何官家或商号的旗帜,而是一面绣着狰狞睚眦的东厂牙旗!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无声地宣告着其主人的权势与森严。画舫周围百米,有数条小船无声巡弋,船上人影绰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水面,隔绝了一切不必要的靠近。
画舫顶层,一间极为宽敞、装饰奢华的厅堂内,却是灯火通明,气氛凝滞。
陆仁贾一身暗青色常服,并未穿着官袍,懒散地靠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嵌螺钿扶手椅上。他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对面。
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红衣女子。
正是漕帮帮主之女,林素问。
她约莫二九年华,一身火红劲装,勾勒出窈窕矫健的身姿。墨发高束,只簪一支简单的赤金凤尾簪,眉眼英气逼人,此刻却含霜带雪。她身后站着两名精悍的漕帮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
而与这略显紧绷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是跪在厅堂中央,浑身筛糠般发抖的一个中年胖子——漕帮负责京城漕运的一个大管事,姓钱。
“陆大人,”林素问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压不住的怒意,“我漕帮与你东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无故扣押我帮中管事,断我三艘粮船,是什么意思?真当我漕帮八十万帮众是泥捏的不成?”
陆仁贾闻言,轻轻笑了一声,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吹了吹浮沫,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林姑娘言重了。”他放下茶盏,目光掠过那抖得更厉害的钱管事,最后落在林素问那张因怒气而更显明艳的脸上,“并非无故扣押。贵帮这位钱管事,涉嫌夹带私盐,数额巨大,按《大明律》,本官请他回来‘协助调查’,合情合理。”
“至于那三艘粮船……”陆仁贾拖长了语调,眼神里带上了一丝玩味,“例行检查而已,查完了,自然放行。只不过,这检查嘛,快则三五日,慢则……就看林姑娘的诚意了。”
“你!”林素问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身后的两名汉子也瞬间手按上了腰间的兵刃。厅堂内外,侍立的东厂番役眼神一厉,手也按上了刀柄弓弩,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
“陆仁贾!休要欺人太甚!夹带私盐?证据呢!”林素问胸口起伏,显然气极。
陆仁贾却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轻轻放在桌上。那是一张绘制精细的“脉络图”,上面清晰标注了钱管事与几个私盐贩子的联系路线、时间以及疑似藏匿地点。
“证据,自然会慢慢找。”陆仁贾点了点那张图,“本官办案,讲究效率,也讲究……方法。”
他抬起头,看着林素问,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加深了:“林姑娘今日既然亲自来了,想必不是只想听本官说这些官面文章。不如,我们换个方式解决?”
林素问凤目微眯:“你想如何?”
“赌一局。”陆仁贾吐出三个字。
“赌?”林素问蹙眉。
“不错。”陆仁贾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望着窗外流淌的运河夜景和万家灯火,“就赌……明日此时,我能否找到你漕帮藏在运河某处,那批真正的‘私盐’仓库。”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素问:“若我找到了,钱管事依法查办,那三艘粮船扣下,此外,漕帮需让出城南码头的三成泊位,交由东厂‘协管’。”
林素问瞳孔微缩。城南码头是漕运枢纽之一,三成泊位利益巨大!她强压怒气,冷声道:“若你找不到呢?”
“若我找不到,”陆仁贾笑得像只狐狸,“钱管事即刻释放,粮船放行,本官亲自摆酒,向林姑娘赔罪。并且,东厂承诺,一年之内,绝不主动找漕帮任何麻烦。”
条件很诱人,赌注也极大。
林素问心中飞速盘算。那批私盐藏匿之处极为隐秘,帮中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东厂绝无可能轻易找到。陆仁贾此举,无非是虚张声势,想空手套白狼。她若不敢应战,反倒堕了漕帮的威风。
“好!”林素问银牙一咬,英气勃发,“赌就赌!不过,空口无凭!”
“立字为据。”陆仁贾似乎早有准备,一挥手,旁边自有番役送上笔墨纸砚。
两份赌约迅速写好,双方签字画押。
按下手印的那一刻,林素问看着陆仁贾那平静无波的脸,心中莫名闪过一丝不安,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陆大人,明日此时,素问在此恭候大驾!希望到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林素问收起属于她的那份赌约,冷哼一声,带着手下拂袖而去。那抹红色的身影,如同跳动的火焰,很快消失在画舫楼梯口。
陆仁贾走到窗边,看着漕帮的小船驶远,融入夜色。
张阎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大人,漕帮的人盯得很紧,我们的人不好大规模行动探查。一天时间,要找到他们的秘密仓库,恐怕……”
陆仁贾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淡淡道:“谁说要我们去找了?”
张阎一愣。
陆仁贾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弧度:“通知下去,把风声放出去,就说东厂已经掌握了漕帮私盐仓库的确切位置,明日便要动手查封。重点是……要让‘钱管事’不小心听到这个消息,并且,给他一个‘意外’逃脱的机会。”
张阎先是疑惑,随即猛地醒悟过来,脸上露出钦佩之色:“大人英明!您这是要……打草惊蛇,引蛇出洞,再顺藤摸瓜?”
“蛇受了惊,第一反应就是回洞查看,或者转移最重要的东西。”陆仁贾轻轻敲着窗棂,“我们只需要盯紧那些‘受惊的蛇’,看看他们往哪里游就行了。这,比我们自己漫无目的地去找,效率高多了。”
他转过身,拍了拍张阎的肩膀:“记住,工效,工效!要学会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成果。这叫……杠杆原理。”
张阎似懂非懂,但毫不影响他对陆仁贾的崇拜,立刻抱拳:“卑职明白!这就去安排,保证让那钱胖子‘恰到好处’地逃出去!”
陆仁贾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运河水面。
画舫依旧随着水波轻轻荡漾,丝竹声若有若无。一场看似公平的赌局已然开始,但真正的较量,却是在这灯火阑珊之外,在那暗流涌动的夜色之下。
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揶揄:“林姑娘,对不住了。跟我赌?你的胜率,在答应的那一刻,就已经无限趋近于零了。毕竟,论卷,你们是业余的,而本官……”
“是专业的。”
夜色更深,运河之上,暗流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