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北京城,呵气成冰。
东厂掌刑千户衙门外,青石板路被冻得硬如铁,两排按刀而立的番子却站得标枪般挺直,鸦雀无声。寒风卷过,只扯得他们猩红披风猎猎作响,像一片凝固的血。
人群一阵低低的骚动。
远处,一道身影不紧不慢地踱来。
身着崭新的大红蟒衣,腰束鸾带,悬着御赐的狴犴玉佩。只是脸色仍带着几分蛊毒初愈后的苍白,脚步也略显虚浮,需要身旁那名黑塔般的酷吏——张阎,不时虚扶一下。
正是陆仁贾。
他走到衙门口,停下脚步,抬眼看了看那黑底金字的“掌刑堂”匾额,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没立刻进去,反而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口,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手。
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暖烘烘的,却驱不散那股子沉郁压抑。掌刑千户孙添禄腆着肚子坐在上首左下,几个理刑百户、掌班、司房按品级列坐,皆是东厂有头有脸的人物。更多的番役、档头则黑压压地站在堂下。
无数道目光,或阴冷,或审视,或忌惮,或等着看好戏,齐刷刷钉在陆仁贾身上。
他没理会,径直走到大堂中央,面向孙千户,微微躬身:“卑职陆仁贾,销假复职。”
声音不高,带着点中气不足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大堂。
孙千户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陆老弟身子骨要紧呐!蛊毒凶险,这才几日就出来走动,当真是……忠心可嘉。”他刻意拖长了尾音。
“劳千户挂心。”陆仁贾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厂卫重任在身,不敢久耽。何况,卑职躺着这几日,倒也想通了些事情。”
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蓝皮封面上,一行墨字遒劲有力——《东厂工效考成新则》。
“此乃卑职草拟之新规,还请孙千户与诸位同僚斧正。”
册子被张阎接过,捧到孙千户面前。
孙千户随意翻了翻,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那点假笑也维持不住了。底下有人按捺不住,低声交头接耳。
“工效簿?月度核验?甲乙丙丁四等?”
“缉拿人犯数、破案时效、密报价值……这、这成何体统!”
“丙等扣俸,丁等……鞭刑或革职?”
一个满脸横肉,穿着掌班服饰的壮汉猛地排众而出,正是掌管东厂外围缉捕的掌班刘彪。他指着陆仁贾,怒声道:“陆仁贾!你弄的这是什么鬼画符!我等效忠督公,为陛下办事,讲的是忠心,是胆色!你搞这些算盘珠子的勾当,把兄弟们当牲口使唤吗?”
陆仁贾看都没看他,只对孙千户道:“孙千户,刘掌班上月缉拿人犯七名,其中五名是抓错了的苦主,引得御史弹劾。按新规,当评丁等。”
刘彪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咆哮道:“放你娘的屁!那些酸子懂个卵!老子为东厂流血流汗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
陆仁贾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刘彪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刘彪没来由地心头一寒。
“刘掌班,”陆仁贾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流血流汗,不是出工不出力的理由。东厂不养废人,更不养……惹是生非的蠢人。”
“你他妈骂谁!”刘彪彻底炸了,猛地抢过身旁一名番役手里的考成簿——那是陆仁贾之前让人分发下去的样本——“哗啦”一声,当众撕得粉碎,纸屑雪片般扬了一地。
“去你娘的工效!去你娘的考成!老子不认!”他梗着脖子,呼哧带喘地瞪着陆仁贾,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
整个掌刑堂,死一般寂静。
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散落一地的纸屑,又看向脸色苍白的陆仁贾。孙千户端起茶杯,垂着眼皮吹了吹浮沫,一言不发。
陆仁贾轻轻咳嗽了两声,用袖口掩了掩嘴。再放下时,脸上竟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向张阎,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吩咐晚饭加个菜:“张阎,记下。掌班刘彪,当众损毁公务,咆哮上官,忤逆新规。依新规第七条,罚没本月、下月、下下月,共计三个月俸禄。另,鞭刑二十,暂记。若下次考评仍为丁等,两罪并罚。”
张阎瓮声瓮气应道:“是!”掏出个小本和炭笔,唰唰记下。
刘彪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
三个月俸禄?二十鞭?还暂记?
“你……你敢!”他声音都有些变调。
陆仁贾却不理他,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目光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砭人肌骨的寒意,仿佛诏狱深处吹来的阴风。
“本官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抱着和刘掌班一样的心思。觉得我陆仁贾资历浅,年纪轻,靠着些歪门邪道、溜须拍马爬上来,不配立这个规矩。”
他慢慢踱了一步,蟒衣下摆拂过冰冷的地面。
“觉得这工效考成,是脱裤子放屁,是多此一举,是折腾人。”
“甚至,可能还有人想着,阳奉阴违,糊弄过去,等我自己识趣滚蛋,或者……像中蛊一样,哪天悄无声息地没了。”
他停在刘彪面前,距离极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喷在脸上。
“刘掌班,你告诉我,在东厂,是靠资历老、嗓门大就能活得好吗?”
刘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回答我。”陆仁贾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不……不是。”刘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是靠什么?”
“靠……靠本事,靠……忠心。”
“错!”陆仁贾断喝一声,虽中气不足,却锐利如刀。
他猛地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蛊毒侵蚀后特有的沙哑磁性,却更有穿透力:
“是靠价值!是你对督公,对东厂,对我大明,有用的价值!”
“缉拿不了人犯,你就是废物!破不了案子,你就是饭桶!只会惹是生非,给东厂招祸,你就是在找死!”
他抬手,指着地上那些被撕碎的纸片:
“这工效簿,就是照妖镜!是人是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清清楚楚地照一照!能干的上,不能干的,就给能干的腾地方!东厂这块牌子,不是给你们拿来混吃等死、作威作福的!”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每一个人的脸。
“跟我玩阳奉阴违?呵……”
陆仁贾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配合他苍白的脸,让人脊背发凉。
“本官能从诏狱里爬出来,就能让你们觉得,蹲在诏狱外面,比蹲在诏狱里面……更难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贴着刘彪的耳朵说的,轻飘飘的,却让刘彪浑身一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关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种种传闻——诏狱里给死囚讲福报,给酷吏定绩效,卷得上官同僚欲仙欲死,连督公都称其“鬼才”……还有那防不胜防的苗疆蛊毒……
自己刚才,怎么就昏了头去撕那本子?
陆仁贾不再看他,退回原位,又恢复了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对孙千户拱了拱手:“千户,新规即日施行。若有不服者,可按忤逆论处。卑职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孙千户回应,由张阎扶着,转身,一步一步,缓缓走出了掌刑堂。
门外冰冷的空气涌入。
堂内,依旧死寂。
只有那满地碎纸,和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刘彪,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小声嘀咕:
“三……三个月俸禄啊……”
“他真敢罚……”
“妈的,这活儿没法干了……”
“没法干?你想去蹲诏狱,还是想试试比诏狱更难受的滋味?”
人群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像是蒙了一层灰。
一个新的时代,或者说,一种名为“陆仁贾”的规矩,就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伴随着撕碎的考成簿和罚没三个月俸禄的冷酷,硬生生地,砸进了东厂掌刑堂每一个人的心里。
而始作俑者,此刻已坐上了回府的马车。车内,陆仁贾闭着眼,靠在软垫上,听着车轮碾过冰冻路面的辘辘声,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终于缓缓落下。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掌心,低声自语,仿佛带着一丝厌倦,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才只是开始……诸位,好好享受你们的‘福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