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京师重重叠叠的殿宇楼阁之上。
东厂诏狱深处,一间特意清理出的干净牢房内,火把噼啪作响,映得陆仁贾脸色蜡黄,不见一丝血色。他躺在硬板床上,牙关紧咬,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那苗疆蛊毒果真歹毒异常,发作时如万蚁噬心,冰寒之意透入骨髓,几乎要将人的神魂都冻结撕裂。
张阎如同一尊铁塔,一动不动地守在床边,那双平日里只会漠然看人受刑的眼眸,此刻却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焦灼、暴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粗糙的手掌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师父…撑住…”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像人声。看着陆仁贾痛苦的模样,这位以冷血着称的酷吏头子,只觉得比受了诏狱三百六十道酷刑还要难熬。
蓦地,陆仁贾猛地抽搐一下,一口暗得发黑的血呕出唇边,气息瞬间又微弱了几分。
“师父!”张阎低吼一声,猛地转身,如同一头发狂的凶兽冲出牢房。
诏狱大堂内,灯火通明,却照不透那弥漫的阴森死气。数十名番子、狱卒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
张阎一步步走上主位,脚下的靴子敲击着冰冷的石砖,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站定,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下方众人。
“听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诏狱特有的血腥和压迫感,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的心尖上,“里面躺着的那位,是咱家的师父,更是咱东厂的栋梁!如今遭奸人暗算,身中奇毒!”
他顿了顿,胸腔剧烈起伏一下,猛地咆哮开来,声震屋瓦:“咱家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挖地三尺也好,把京师翻个底朝天也罢!去找!去找能解蛊毒的大夫!去找苗疆来的药材!去找一切能救命的方子!”
“各坊市药铺,给咱家一间间问过去!御药房的供奉,绑也要给咱家绑来几个懂行的!京城里但凡沾点‘苗’字边的,不管是行商、旅客还是使团,全他妈给我抓回来问话!”
他一把抓过桌案上一块黑沉沉的令牌,那是能调动东厂外围缇骑的令信,狠狠砸在最前面一个档头脸上,留下一道红印。
“拿着我的牌子,去寻那些江湖上的积年老吏,六扇门退下来的老油条!告诉他们,东厂张阎说的!谁有线索,赏银千两!谁能找到解毒高人,赏银万两,咱家保他一个总旗的前程!谁敢知情不报,藏私隐瞒…”张阎的声音骤然降到冰点,森然冷笑,“哼,那就请他一家老小,来咱家这诏狱‘套房’里常住!体验体验咱们新定的‘工效考成’!”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带着血淋淋的意味。番子们无不悚然,谁不知道张阎大人最近跟着陆大人搞那“工效”,诏狱里的犯人和他们这些当差的,都被卷得生不如死。若是这“工效”用来催逼寻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还愣着干什么?!”张阎一脚踹翻身前的案牍,文书笔墨散落一地,“都给咱家动起来!跑起来!今夜找不到线索,所有人,包括咱家,统统去刑房领十鞭!明日若还找不到,翻倍!”
“是!大人!”众番子如蒙大赦,又如同被鬼撵,轰然应诺,连滚爬爬地冲出大堂,瞬间,马蹄声、脚步声、呼喝声撕裂了京师的夜幕。
东厂这台庞大的暴力机器,因为一个名叫陆仁贾的小人物,轰然启动,露出了它最狰狞、最有效率的獠牙。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整个北京城鸡飞狗跳。
缇骑四出,火把如龙。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各大药铺,深夜被砸开门板,坐堂大夫被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战战兢兢地回答着番子们凶神恶煞的盘问,稍有迟疑,便是锁链加身。
几个御药房的老供奉,确实是被“请”到诏狱的,只不过请的方式是脖子上架着绣春刀。他们围着气若游丝的陆仁贾,轮番诊脉,皆是眉头紧锁,摇头叹息。
“此蛊阴寒歹毒,非中原之物…难,难啊!”
“老夫…只闻其名,未见其方…”
张阎的脸色随着每一个“难”字,都阴沉一分,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比陆仁贾身上的蛊毒还要冷。
另一边,诏狱的刑房里更是灯火通明。短短时间内,竟真抓回来十几个与苗地有些关联的人,有行脚的货郎,有客栈的伙计,甚至还有两个穿着民族服饰、自称是来京城探亲的苗女。
“说!如何解蛊?!”狱卒的鞭子沾着冷水,抽在皮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大人饶命!小的只是卖些山货,不懂蛊啊!”
“俺…俺们那儿是有蛊婆…可…可京城没有啊!”
惨叫声、哭嚎声、辩解声混杂在一起。张阎就站在刑房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每一声哀嚎,都让他的心更焦躁一分。他知道这里面大概率没有能人,但他不敢错过万一。
一个档头快步跑来,低声道:“头儿,北镇抚司那边几个老江湖说了,苗疆蛊毒千奇百怪,解法也各不相同,用错药反而死得更快。除非…能找到下蛊之人,或是找到真正精通此道的大国手…”
“大国手…大国手…”张阎喃喃自语,猛地抬头,“京城附近,可有这等人物?!”
那档头迟疑了一下:“听闻…京西百里外深山之中,有一处‘药王谷’,据说谷主医术通神,活死人肉白骨,只是性情极为怪癖,从不与官府打交道,寻常人根本寻不到…”
“药王谷…”张阎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好!好一个药王谷!”
他豁然转身,指着那档头:“你!立刻点齐一队最精干的人马,备上快马,带上重金!不!把诏狱里那几盒还没入库的东珠、宝玉全都带上!随咱家亲自去请!”
“再派人!八百里加急!去查!把这药王谷的底细、确切位置、那谷主的喜好、忌讳,所有能查到的,给咱家查个底掉!”
命令一条接一条发出,整个东厂如同精密的齿轮,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
吩咐完一切,张阎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回那间牢房。
陆仁贾似乎短暂地清醒了片刻,眼神涣散,看到他,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被剧痛打断。
张阎噗通一声跪在床前,这个钢铁般的汉子,声音竟带了一丝哽咽:“师父…撑住…有法子了…药王谷…徒儿就是绑,也把那谷主绑来救您!您说的…‘绩效’…徒儿还没学完…您不能…”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背剧烈地颤抖着。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脸上所有软弱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狠厉。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陆仁贾,转身大步而出。
牢房外,火把猎猎,数十名精锐缇骑已整装待发,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张阎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目光扫过众人,没有任何废话,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出发!”
马蹄声如雷,踏碎沉寂的夜色,朝着京西方向,狂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