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那阴冷潮湿的气息仿佛还黏在骨头缝里,没散干净。
陆仁贾跪在乾清宫冰凉的金砖地上,低眉顺眼,听着头顶上司礼监太监用那特有的、不男不女的尖细嗓音,抑扬顿挫地念着圣旨。
大概意思就是:尔陆仁贾,虽出身微末,然忠勇可嘉,心思机敏,屡破奸佞之谋,于太子惊驾案中,虽有疏失,然终能助厂卫廓清迷雾,辨明忠奸…特赐御用监造狴犴玉佩一枚,以示嘉勉。望尔日后恪尽职守,勤勉王事,钦此——
前面一大堆文绉绉的废话,陆仁贾自动过滤,只精准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虽有疏失”(妈的这锅到底还是沾了点边)、“嘉勉”(意思就是口头表扬,实际好处不多)、“狴犴玉佩”(这玩意儿听起来好像挺牛逼?)。
“微臣,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陆仁贾磕头下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哽咽,演技浑然天成,仿佛刚才那个在心里疯狂吐槽“工资不加给个这破石头有啥用”的人不是他。
起身接过那黄绫托盘时,他的手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不是激动的,是虚的。苗疆那鬼蛊毒虽暂时被药王谷那老家伙用更霸道的毒压了下去,没要了他的小命,却也把他身子骨折腾得够呛,元气大伤,从京郊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低烧。
托盘里,那枚玉佩静静躺着。
玉质温润,触手生凉,雕的是一头盘踞昂首的龙种兽,形似猛虎,怒目圆睁,獠牙毕露,自有一股凛然凶威透玉而出。正是传说中龙之第七子,生平最憎恶犯罪邪佞,故常被雕于狱门或官衙之上,象征律法与公正。
狴犴。
陆仁贾心里门清,这玩意儿赏下来,嘉奖是表面文章,更深的意思,是皇帝老儿和曹督公对他的一次精准“标记”和“敲打”。
标记他:你小子现在是我和东厂手里一把快刀,专咬不法之徒,就像这狴犴,得时刻瞪着眼,给我好好干活。
敲打他:你也给老子看清楚,你是獬豸是狴犴,是皇家和东厂的爪牙,让你咬谁就咬谁,规矩之内给你威风,敢有异动,这能赏你的,自然也能收回去,甚至……碾碎你。
啧,帝王心术,厂公手段,都在这块玉里了。
“陆小公公,哦不,瞧咱家这记性,该叫陆侦缉了,”那宣旨的大太监皮笑肉不笑,尖细的嗓音拉得长长的,“恭喜高升,简在帝心呐。这狴犴佩可是好东西,辟邪镇煞,等闲宵小见了,魂儿都得吓掉半截。您可得好生佩着,莫要辜负了圣恩和督公他老人家的期望。”
“不敢不敢,全赖督公栽培,陛下信重,公公提点。”陆仁贾脸上堆起受宠若惊的笑,微微躬身,态度谦卑得无可挑剔,顺手一小锭沉甸甸的银锞子就滑入了大太监的袖中,“一点茶钱,公公辛苦。”
那太监袖袍一掂量,脸上的笑容顿时真了几分:“哎哟,陆侦缉太客气了。您如今是督公眼前的红人,往后还得您多照应咱家呢。快些去谢恩吧,督公还在值房等着您呢。”
……
踩着东厂内熟悉又令人窒息的青石板路,腰侧那枚新悬的狴犴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偶尔碰到原来的腰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声音,引来了无数道目光。
有敬畏的。他如今是御口亲赞的“忠勇机敏”,是掌刑千户、理刑百户都得客气几分的新晋侦缉使,是踩着同僚尸骨(物理和意义上的)上位的卷王。
有嫉妒的。那狴犴佩,可是御赐!多少人在东厂熬一辈子,别说御赐,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他陆仁贾才进来多久?诏狱逛了两回,居然就混到这地步了?
有恐惧的。这“陆疯子”不仅对自己狠,对同僚卷,对敌人更狠。白莲教、江湖杀手、苗疆蛊毒、甚至宫里的贵妃…跟他作对的,好像都没落着好。如今他得了这象征“刑狱”的狴犴,岂不是更名正言顺地“工效考成”、“四象鉴心”往死里整人?
陆仁贾对这一切目光照单全收,脸上挂着略显苍白但恰到好处的微笑,一一点头回应,脚下步子不停,径直朝着那座压抑肃杀的东厂核心——督公值房走去。
烧还没全退,脑袋有些发沉,但思维却异常清晰。
这玉佩,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是荣耀,也是枷锁。
是皇帝和曹督公给他画的一个圈,告诉他:小子,好好在我画的圈里卷,卷死别人,你就是我最厉害的獒犬。
他轻轻吸了口气,值房那特有的、混合着名贵沉香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味道已经钻入鼻腔。
抬手,正准备敲门。
里面却先传来了曹正淳那阴柔低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进来。”
陆仁贾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宽大的新官服,确保那枚狴犴佩端正地悬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推门而入。
值房内光线晦暗,曹正淳背对着他,正望着窗外一株枯瘦的盆景。
“卑职陆仁贾,叩谢督公提拔之恩!”陆仁贾再次跪下,声音响亮。
曹正淳慢慢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他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他腰间那枚新佩的狴犴玉佩上,看了许久。
“狴犴…好。”督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知道为啥赏你这个吗?”
“卑臣愚钝,请督公明示。”陆仁贾头埋得更低。
“哼,”曹正淳轻哼一声,“是让你瞪大眼,给皇上,给咱家,好好盯着这朝堂,这江湖。哪些是忠,哪些是奸,哪些该咬,哪些该放…心里,得有个谱。”
“卑职明白!定不负督公期望,做督公最锋利的眼,最听话的刀!”陆仁贾表忠心毫不犹豫,流畅自然。
“听话?”曹正淳慢慢踱步到他面前,阴影将陆仁贾完全笼罩,“咱家听说,你在诏狱里,跟张阎他们说…跟着你干,以后都有‘福报’?”
陆仁贾心里一咯噔,背上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这老妖怪,什么都知道!
他赶紧道:“卑职狂妄!只是想激励他们尽心办事,为督公效死!所谓‘福报’,不过是尽心王事,自然会有功名利禄,光宗耀祖…”
“呵…”曹正淳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弯下腰,冰冷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那枚狴犴佩,“福报不福报的,咱家不管。咱家只要‘工效’,只要结果。”
他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狰狞的狴犴头颅。
“以后,你就给咱家像它一样,死死盯着你的‘绩效’。咬该咬的人,出该出的成绩。至于其他的…”
曹正淳直起身,语气骤然森冷:
“别动不该动的心思。否则,这玉佩能让你风光无限,也能…让你死无全尸。”
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陆仁贾窒息,蛊毒带来的虚弱感在这压力下被放大,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撑着才没趴下。
“卑职…谨记督公教诲!绝无二心!”
“嗯。”曹正淳似乎满意了,摆摆手,“滚吧。侦缉司一堆案子等着你这新官去‘卷’呢。咱家等着看你的…新‘绩效’。”
“是!卑职告退!”陆仁贾如蒙大赦,磕头,起身,弯腰退了出去。
轻轻带上值房那扇沉重的木门,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陆仁贾才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后背的官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贴在身上,冰凉刺骨。
他低头,看着腰间那枚狴犴佩。
玉佩在廊道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那狰狞的兽首,仿佛也在盯着他。
他伸手,用力捏了捏那玉佩,冰冷的触感让他因发烧而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绩效…呵。”他极低地嗤笑一声,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然后,他松开手,将那玉佩仔细摆正,确保它醒目地悬在腰间。
挺直脊背,压下喉咙口的痒意和身体的虚弱,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甚至有点病弱苍白的笑容,朝着侦缉司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
沿途遇到的东厂番子、档头,无不纷纷避让,躬身行礼,目光敬畏地掠过他飞鱼服下摆,以及腰间那枚——
御赐狴犴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