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那阴冷潮湿的气息仿佛还黏在骨头缝里,没等陆仁贾在自家那简陋厢房的硬板床上将筋骨抻开,一场远比诏狱更凶险的风暴,已悄无声息地卷过了紫禁城的朱红宫墙,直抵大内深处。
今夜,翊坤宫。
鎏金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燃得正亮,将满室映得暖融如春。空气里氤氲着顶级苏合香与女子体甜交融的靡靡之气。西域进贡的柔软绒毯吸尽了所有脚步声,只余丝绸摩擦的窸窣微响。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万贵妃,正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贵妃榻上。她只着一件轻薄如烟的绯色寝衣,云鬓微松,金步摇斜垂,露出半截雪白细腻的脖颈。玉指纤纤,正拈着一颗冰镇过的西域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晶莹的汁水染上指尖,更添几分诱惑。
皇帝穿着明黄常服,坐于榻边,略显疲惫地揉着额角。连日来的太子巫蛊案,搅得前朝后宫不得安宁,便是这温柔乡,也难彻底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郁。
“陛下…”万贵妃的声音又软又糯,像裹了蜜糖的羽毛,轻轻搔在心尖上,“还在为那些烦心事忧心么?龙体要紧,且放宽心些。”
她将剥好的葡萄递至皇帝唇边,眼波流转间,尽是柔情。
皇帝张口咽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东厂此番…虽查获了些证据,但终究惹得物议沸腾。”
“东厂…”万贵妃轻轻依偎过去,吐气如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怯与担忧,“臣妾听闻,厂卫近来行事,越发酷烈了。就说那个新出头的姓陆的番子,叫什么…陆仁贾的?”
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哦?你也知道他?”
“宫中偶有传闻,臣妾想不听都不成呢。”万贵妃轻蹙柳眉,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都说此人手段刁钻,最善巧言令色,蛊惑人心。在诏狱里竟搞什么…‘工效考成’?将国之刑狱重地,弄得如同市井商铺一般,闻所未闻。此番构陷…哦不,查办东宫之事,听闻亦是此人上蹿下跳,罗织罪名最为卖力。”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每一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往皇帝最敏感的地方扎。
“陛下您想,太子仁厚,天下皆知。怎会行那巫蛊厌胜之术?必是有人暗中构陷。东厂曹督公或许只是被下面的人蒙蔽了,而这姓陆的,仗着几分小聪明,为求上位,不惜揣摩上意,矫枉过正,以至冤狱渐生…此番若是让他得逞,岂不寒了天下人的心?外人又该如何看待陛下?怕是要说…说陛下纵容厂卫,迫害储君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盈盈妙目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面色渐沉,便适时地停下,伸出玉手,轻轻为他按揉太阳穴,语气转为哀婉:“臣妾一介妇人,本不该妄议国事。只是实在忧心陛下圣名,恐被这等幸进小人带累。一想到陛下日夜辛劳,还要被此等琐事烦扰,臣妾…臣妾就心疼得紧。”
话语如兰,气息如丝,裹挟着致命的猜忌,一丝丝钻进皇帝的耳中,心中。
没有一句明确的指控,却将“酷烈”、“巧言令色”、“蛊惑人心”、“构陷”、“矫枉过正”、“蒙蔽”、“幸进小人”、“带累圣名”这些词,轻飘飘地全扣在了一个小小的东厂番子头上,更隐隐将火引向了曹正淳“失察”。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在皇帝深邃的眼底跳了一下。
他并未立刻说话,只是任由万贵妃揉按着。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敲在人心上。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一个番子,竟能掀起如此风浪?倒是朕小瞧了东厂的人才。”
这话似是疑问,似是感慨,又似是…一丝冰冷的怀疑悄然落地。
万贵妃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柔顺,将脸颊贴在他臂上:“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决断。臣妾只是…只是不忍见陛下烦忧。”她顿了顿,似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天真又担忧的语气补充道,“对了,臣妾还听说,那陆仁贾在宫外似乎颇有些神神道道的名声,竟能‘未卜先知’,还能让诏狱囚犯对他感恩戴德…这般收买人心、近乎妖异的手段,着实让人…心生不安呐。”
“妖异”二字,她吐得极轻,却像一滴浓墨坠入清水,瞬间氤氲开来。
皇帝闭上眼,不再说话。
但万贵妃知道,种子已经种下了。在这九重深宫,枕边之风,往往比朝堂上的滔滔辩论更能摧折栋梁。它无声无息,无凭无据,却能在帝王心术的土壤里,滋生出最致命的猜忌。
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转瞬即逝,继续温柔地依偎着当今天子,仿佛方才那番杀人不见血的话,从未出自她之口。
殿外,夜风掠过飞檐,发出呜呜的低咽,确像极了谗言窃窃,吹向深宫不可测的黑暗。
而刚从诏狱脱身、正盘算着如何“优化”东厂“绩效报表”的陆仁贾,尚不知一场源自六宫最深处、足以将他彻底碾碎的寒风,已然刮起。
他甚至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番子服,嘟囔了一句:“这鬼天气,夜里还真有点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