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值房外,夜风穿过深长的廊庑,呜咽着,卷起几片枯叶,撞在朱漆剥落的廊柱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陆仁贾垂手立在冰冷的石阶下,努力想把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青色贴里袍子抻得平整些。这是刚由一个面无表情的小火者送来的,换下了他之前那身散发霉味的旧衣。料子细软了许多,针脚也密实,但穿在他身上,依旧像是偷穿了别人的行头,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别扭。
值房的门紧闭着,里面听不到半点声息,只有窗纸上映出一点摇曳的烛光,证明里面并非空无一人。曹正淳就在里面。这个认知像一块冰,硌在陆仁贾的后心,让他站得笔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引他来的那个小火者早已无声退走,把他独自晾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和阴影里。
时间一点点爬过,每一息都漫长如年。他在等什么?一声褒奖?一句吩咐?还是…别的?他不知道。那位的心思,比这深宫的夜色更难测。
终于,那扇沉重的、雕着狴犴兽首的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声音传出,但那道缝隙本身,就是一种命令。
陆仁贾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只胡乱冲撞的兔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
一股浓郁的、冷冽的檀香气味混合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鼻尖萦绕不散的档案房霉味。房间宽阔,陈设却意外简洁。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居于正中,背后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多宝格,上面并非珍玩,而是整齐码放着一卷卷函匣册簿。两侧墙壁挂着几幅意境萧疏的水墨山水,反而更添几分肃杀。
曹正淳就坐在公案后。他并未穿蟒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领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灯下隐隐流动。他微微低着头,一手执着一份摊开的奏报似的文书,另一只手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案面。
笃。笃。笃。
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陆仁贾的心尖上,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
公案之上,情形更是骇人。
靠近曹正淳手边的一方端砚,一块上好的松烟墨锭只剩半截。而案面的大部分区域,几乎被堆叠如小山的文书函件彻底淹没!
那根本不是寻常的公文摆放。它们像是被一股脑儿倾泻上去的,高的地方足有半尺余,摇摇欲坠。纸张各异,有昂贵的洒金笺,也有粗糙的黄麻纸;封装不同,有密实的火漆印函,也有只是简单对折的便条。它们杂乱无章地挤压在一起,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凝固在这张象征东厂最高权柄的桌案上,几乎要将案后的人都淹没。
而在这“雪山”的极边缘,靠近陆仁贾的方向,勉强清理出了一小块空地。那里,单独放着一份卷宗。
是那份他鬼画符般的“乾坤脉络图”的原始草稿,以及附在旁边寥寥数页、由他口述、书吏记录的“城西北阴私汇聚推论摘要”。此刻,它们被压在一枚沉甸甸的铜鎏金虎头镇纸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可笑,像巨兽脚边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陆仁贾的心猛地一沉。
曹正淳似乎终于看完了手中那份东西,随手将其扔到了面前那堆“雪山”的顶端,那薄薄的几页纸滑落下来,盖住了下面不知什么东西的一角。
他这才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堆积如山的文书,落在陆仁贾身上。
没有赞许,没有斥责。那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情绪。
“识得字吗?”曹正淳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却又冷硬如铁。
陆仁贾喉咙发干,连忙躬身:“回督公,卑职…识得一些。”
“嗯。”曹正淳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是用那根刚才叩击桌面的、保养得宜的手指,随意地点了点面前那恐怖的文书堆,“这些,三日之内,理出个头绪。紧要的,无关紧要的,能办的,不能办的,该杀的,该放的…分说明白。”
陆仁贾猛地抬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座“雪山”,又看向案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三…三日?这浩如烟海的密报文书?理出头绪?还要给出处理意见?!
这根本不是奖赏!这是催命符!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这里面任何一条信息背后,可能都牵扯着人命、官帽、甚至泼天的阴谋!一句话说错,就是万劫不复!
“督公…卑职…卑职人微言轻,才疏学浅,恐…”冷汗瞬间湿透了新换的里衣,他声音发颤,试图推拒。
曹正淳的目光倏地冷了下来,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瞬间骤降。
“杂家这里,”他打断陆仁贾,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不养只会看星象的闲人。”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被镇纸压着的那份“推论摘要”。
“你那点‘天机’,”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是真是假,杂家自会派人去查证。查实了,少不了你的好处。查否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含义,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至于这些,”他的手指再次点了点那堆文书,语气不容置疑,“就是你现在该干的‘实事’。干得了,就干。干不了…”
曹正淳微微向后,靠在了宽大的太师椅背上,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烛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诏狱里,还缺个能写会算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抵住了陆仁贾的咽喉,把他所有推脱的言辞都死死堵了回去。
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陆仁贾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咬住后槽牙,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身形,然后深深地躬下身去,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压抑而嘶哑变形:
“卑职…遵命!”
曹正淳似乎满意了,不再看他,重新拿起了一份新的文书,仿佛刚才只是吩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角落有张桌子。笔墨都有。”他淡淡地丢下一句,便沉浸在了手中的文字里,仿佛陆仁贾已经不存在了。
陆仁贾僵硬地转过身,看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果然摆着一张矮小的条案,上面放着劣质的笔墨和厚厚一沓空白的条陈纸。
他一步步挪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坐下时,板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抬起头,望向公案方向。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曹正淳低垂的眉眼和那堆积如山的文书的一角,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黑色山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视线里,也压在他的命运之上。
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支秃头的毛笔,蘸了点儿清水,开始拼命研磨那半块劣质墨锭。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那堆“雪山”。
最上面,刚刚被曹正淳扔上去的那份文书滑落开来,露出下面一份函件的火漆封口。那火漆的颜色…似乎是暗紫色的?
陆仁贾的心猛地一跳!他模糊记得,在档案房某本不起眼的规章摘要里瞥见过一句——非一品大员或军国急务,不得用紫封密奏!
那紫封密奏的一角,此刻正被几份关于京城米价波动、某官员纳妾纠纷的破烂纸条随意地压着,如同珠玉混于泥沙。
陆仁贾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诏狱的阴冷更甚。
这不是考验。
这是把他扔进了一个信息的狂暴海洋,并且告诉他:游,或者死。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粗糙的纸条,墨迹灰黑,就像他此刻晦暗未卜的前路。
他提起笔,手腕依旧在抖,却缓缓落下了第一个字。
这一夜,督公值房的烛火,亮至天明。
而角落里的那个人,就像一头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骡子,开始了他一个人,对抗一场雪崩的绝望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