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入贴刑科的院门,空气骤然变得不同。
不再是档案房那种陈腐的、死气沉沉的霉味,也不是诏狱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绝望。而是一种…冰冷的、紧绷的、带着铁锈和隐隐威压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悄无声息地罩了下来。
院子不大,青石板铺地,扫得见不到一片落叶。左右两排值房,门窗紧闭,听不见丝毫人声,但陆仁贾能感觉到,那薄薄的窗纸后面,有无数道目光,像冷箭一样钉在自己身上,从头到脚地刮着。
领路的小太监到了门口就缩着脖子溜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折寿。
陆仁贾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手里那份单薄得可怜的调令文书,指甲掐进了掌心。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半新的番子服,是早上一个面无表情的杂役扔给他的,尺寸不太合身,袖口有些长,下摆空荡荡的,更衬得他形单影只。
他强迫自己挺直那还没完全养好、依旧隐隐作痛的脊梁,迈步走向正中间那扇最大的值房门。门楣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稽查风宪”。四个字写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森严。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他抬手,正准备叩门。
里面却先传来一个慢条斯理、带着点懒洋洋腔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耳朵:
“…啧,档案房那地方,虫子都快成精了,扒拉几下故纸堆,就能窥破天机?刘公公怕是昨夜没睡醒…”
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陪着笑:“赵爷说的是!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碰巧蒙对了一次,踩着我们兄弟几个差点折在西北巷的功劳…这才几天?就敢往咱贴刑科塞人?真当这儿是收破烂的不成?”
“哼,既然是‘鬼才’,那正好。”先前那个懒洋洋的声音笑了起来,带着一种猫玩老鼠般的戏谑,“库里那堆‘硬骨头’,啃了半年都没啃动,留着也是碍眼,正好让这位‘鬼才’去磨磨牙,也叫咱们开开眼,看看是怎么个‘工效’法儿。”
屋内响起几声心照不宣的、压低了的嗤笑。
陆仁贾叩门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冰凉。
原来如此。
不是看重,是刁难。是把他扔进狼窝里,等着看笑话。甚至…可能盼着他直接被那些“硬骨头”噎死、硌死。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诏狱的阴冷更刺骨。
他咬了咬牙,收回手,整理了一下那空荡荡的衣摆,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看不出破绽的、带着点惶恐又带着点讨好的神情,这才加重脚步,叩响了门扉。
“卑职陆仁贾,奉调令前来报到!”
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
短暂的死寂后,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拖长了调子:“进——来——”
陆仁贾推门而入。
值房里很宽敞,光线却有些暗。正对着门是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案后空着。左右两侧各有几张稍小的桌子,此刻都坐满了人。清一色的青黑色贴里,代表着他们在此地的资历和地位。
刚才说话的那位“赵爷”,就坐在右下首第一张桌子后。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汉子,面皮微白,眼角微微下垂,手里正慢悠悠地把玩着两颗光滑锃亮的铁胆,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像打量货物一样在陆仁贾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旁边那个尖细声音的,是个瘦高个,颧骨很高,正低着头,假装整理桌上的卷宗,眼角的余光却像钩子一样甩过来。
其他几个人,有的喝茶,有的看指甲,有的干脆闭目养神,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一种排外的、冰冷的敌意。
“文书。”赵爷抬了抬下巴,连手都懒得伸。
陆仁贾快步上前,双手将那份轻飘飘的调令文书呈放到他桌上。
赵爷用两根手指拈起来,随意瞥了一眼,就像丢垃圾一样扔回桌上,铁胆在掌心咕噜噜地转着。
“陆仁贾?”他拖长了声音,“档案房立了功,刘公公赏识,调你来咱们贴刑科学规矩,是你的造化。”
陆仁贾把头埋低:“卑职愚钝,今后还请赵爷和各位大人多多提点教诲。”
“教诲?”赵爷嗤笑一声,终于正眼瞧他,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咱们贴刑科,不养闲人,更不伺候少爷。来了,就得干活。”
他朝旁边那个瘦高个扬了扬下巴:“老钱,带咱们这位‘鬼才’,去库里‘熟悉熟悉’业务。挑点…嗯,‘有分量’的给他。”
老钱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假笑:“嗻!赵爷放心!保管让陆兄弟…印象深刻!”他特意加重了“印象深刻”四个字。
陆仁贾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刁难这就来了。他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能恭敬道:“谢赵爷,有劳钱大人。”
老钱皮笑肉不笑地引着他出了值房,穿过院子,走向侧面一排低矮的、看起来像是库房的建筑。
库房的门一打开,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和某种沉闷压力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极大,同样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架子,但上面堆放的却不是档案房的陈年旧卷,而是一匣匣、一捆捆贴着封条、挂着木牌的卷宗。许多封条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日期甚至是半年、一年前的。
“喏,”老钱用手随意地划拉了一大片区域,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坏笑,“这些,都是些没人愿意碰的‘陈年旧货’,要么是死无对证,要么是线索全断,要么是背景太硬碰不得…啃不动,嚼不烂,占着地方还碍眼。”
他走到最里面一个角落,指着地上堆得几乎有半人高的、几个落满厚厚灰尘的大木箱子:“还有这些,更是硬骨头里的硬骨头!牵扯的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谁碰谁一身腥!兄弟我够意思吧?这可都是‘有分量’的好活儿!赵爷说了,让你好好‘熟悉业务’!”
他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什么脏东西:“陆‘鬼才’,您就慢慢‘工效’吧!什么时候把这些都‘优化’明白了,什么时候才算咱贴刑科的自己人!”
说完,他不再看陆仁贾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嘿嘿笑了两声,转身锁上库房门,哼着小调走了。
沉重的锁头咔哒一声落下。
陆仁贾独自被留在这间巨大的、充斥着失败和积压案件的库房里。光线从高窗射下,照亮空气中无数疯狂舞动的尘糜。
他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无数棘手难题和潜在危险的卷宗箱匣,又看了看那几个灰尘积了寸许厚、仿佛藏着噬人猛兽的大木箱。
胃里刚刚喝下去的那点冷粥,又开始翻搅起来。
这不是下马威。
这是直接把他扔进了雷区,还盼着他一脚踩响最响的那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