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提督值房外的回廊,比陆仁贾记忆中更加阴冷。
空气里熏着一种昂贵的、冷冽的檀香,试图压过某些更深层、更顽固的气息,却只混合出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怪异味道。金砖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廊柱朱漆和穹顶繁复的藻井,沉默地彰显着权力中心的威严与奢靡。
陆仁贾垂着头,屏着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嘶嘶声。他跟在刘公公那微胖的背影后,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薄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卷粗糙的宣纸,边缘已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发软。
刘公公在一扇巨大的、雕着狰狞狴犴纹样的紫檀木门前停下,那门紧闭着,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的嘴。门帘是厚重的、用金线绣满云蟒纹的墨绿色绒缎,严密地垂落着,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刘公公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上前半步,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对着门帘内禀报:“督主,奴婢刘保,带来档案房那个…那个有所发现的小子,还有他鼓捣出来的东西,请您过目。”
门帘内一片死寂。
良久,才传出一个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浸透了冰水的钢丝,轻易地穿透厚重的门帘,钻进人的耳膜,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说。”
只有一个字。
陆仁贾的后颈寒毛瞬间立起。是曹正淳!他就在那帘子后面!那双冰冷嘲弄的眼睛,此刻可能正透过缝隙,或者根本不用看,就能将他从里到外剥得干干净净!
刘公公赶紧用胳膊肘捅了陆仁贾一下,递给他一个“快说,往玄乎了说”的急切眼神。
陆仁贾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抵着那光滑沁凉的地面,双手颤抖着将那张宣纸举过头顶。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变形,带着哭腔般的颤音:
“卑…卑职陆仁贾,叩见督公!卑职愚钝,于档案房整理旧牍,夜梦…夜梦北斗倒悬,紫微晦暗,西北隅煞气冲霄,侵扰帝星!惊惧醒来,偶见案头废纸所言城西北异事,竟与梦境隐隐相合!卑职惶恐,忧及社稷,不敢隐瞒,特…特效河洛推演之法,绘此‘妖氛流转图’!虽粗陋不堪,难窥天机万一,然…然或可为厂公洞察幽微,提供…提供一鳞半爪之线索!”
他把自己那套基于信息关联的推测,用尽全身力气包装成最荒诞不经、最玄乎其玄的“星象谶纬”之说,拼命往“忠君爱国”、“为督公分忧”上靠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赌徒般的狂热和恐惧。
门帘后依旧沉默。
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不断增重的巨石,压在陆仁贾的脊背上,几乎要将他压垮碾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门帘,落在他高举的“鬼画符”上,更落在他卑微颤抖的背上。
时间一秒秒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身下的金砖上,留下一个微小的、瞬间即逝的深色印记。
就在他几乎要窒息晕厥的时候,曹正淳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玩味:
“煞气冲霄?妖氛流转?刘保。”
“奴婢在!”刘公公赶紧躬身。
“你怎么看?”
刘保身子一颤,偷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陆仁贾和那幅可笑的图,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督主,奴婢…奴婢觉得此子虽言语荒诞,行事乖张,但…但或许真有几分歪打正着的急智?他这图所标几处,恰与近日一些…不太起眼的线报,隐隐有些…呼应之处。奴婢愚见,或可…或可令其细说一番?”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玉器或瓷器被轻轻搁放在桌面上的声音。
“展开。”曹正淳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刘保如蒙大赦,赶紧上前,几乎是抢过陆仁贾手中那卷皱巴巴的宣纸,手忙脚乱地在金砖地上铺展开来。那歪扭的线条、丑陋的字迹、荒诞的标注,在这极致奢华威严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和滑稽。
“说清楚。”帘后的声音命令道,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这‘煞气’,如何流转?又冲了哪里的霄?”
陆仁贾心脏缩紧,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不敢抬头,维持着匍匐的姿势,手指颤抖地指着图上的标记,开始了他这辈子最艰难、最冒险的“汇报”。他不敢再提什么数据分析、关联逻辑,只能将他发现的那些线索——瓦罐巷怪谈、积水潭异响、帮派摩擦、私货嫌疑——全部打碎,用他能想到的所有风水术语、星象学说、阴谋论调重新搅拌包装,硬生生编造出一套“妖人借地煞行阴私、坏国运”的诡异故事。
他说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时而亢奋如神棍,时而恐惧如待宰羔羊,额头的汗珠不断滴落,在金砖上留下小小一滩水渍。
刘保在旁边听得眼皮直跳,几次想插嘴呵斥,都被帘后那死寂的沉默给逼了回去。
终于,陆仁贾词穷了。他伏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像一条离水的鱼,等待最终的审判。
值房内外,陷入了极致的安静。只有角落铜漏滴水的嗒嗒声,清晰得令人心慌。
突然!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声,从帘后飘了出来。
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愉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洞穿一切的漠然和嘲弄。
“刘保。”
“奴婢…奴婢在!”刘保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杂家记得,”曹正淳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像毒蛇滑过冰面,“上月,浙江道呈报的那批‘祥瑞’灵芝,是你侄儿经办采买的?”
刘保浑身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扑通”一声重重跪下,磕头如捣蒜:“督主明鉴!奴婢…奴婢那不成器的侄儿定然是遭人蒙蔽!奴婢失察!奴婢有罪!求督主…”
“闭嘴。”
冰冷的两个字,瞬间掐断了刘保所有的哀嚎。
帘后的声音转向了陆仁贾,那冰冷的玩味更加清晰:“你的‘星象’,有点意思。虽荒诞不经,倒也比那以次充好、欺瞒邀功的蠢货,强上些许。”
陆仁贾伏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完全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浙江道?灵芝?这跟他胡诌的城西北煞气有什么关系?
曹正淳似乎也懒得解释,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的威严:“既然你对这些‘阴私鬼蜮’之事如此‘敏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即日起,调贴刑科行走。专司核查各坊市怪异流言、无头案牍。给你十天。”
“杂家要看看,你这‘河洛推演’之术,是真能掘出点东西,还是…”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仅仅是一张,只会胡言乱语的巧嘴。”
“滚吧。”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重压。
刘保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身,几乎是拖着瘫软如泥的陆仁贾,仓皇地退出了那令人窒息的回廊。
直到退出很远,再也看不见那扇恐怖的紫檀门,陆仁贾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调贴刑科?核查流言?十天?
他…他好像…又赌赢了一把?
用一套他自己都不信的鬼话?
巨大的荒谬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止不住地颤抖。
而值房内,厚重的门帘依旧低垂。
曹正淳端坐在巨大的书案后,指尖轻轻敲击着一份刚刚由心腹送来的、关于城西漕帮与斧头帮近期异常动向的密报。他的目光,落在方才刘保仓皇离去时,无意间遗落在地上的一小片从陆仁贾那幅“鬼画符”上蹭下来的、沾着灰墨的指甲盖大小的纸屑上。
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莫测的弧度。
“星象…煞气…绩效…”
他低声自语,像在品味什么有趣的东西。
“呵…倒真是…一把歪得出奇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