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
锁舌扣死的轻响,在死寂的黑暗里,清晰得令人心颤。
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铁栅栏门外,那一点由狱卒火把带来的、昏黄摇曳的光晕也彻底消失不见。
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墨汁,瞬间涌了上来,彻底淹没了这间狭小、逼仄的石头牢笼。不是普通的黑,是一种沉重得几乎有实质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眼睛彻底成了摆设,睁着和闭着没有任何区别。
陆仁贾瘫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是某种湿漉漉、黏糊糊、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彻骨的寒意顺着地面和墙壁,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
气味。
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极具攻击性的恶臭。浓重到几乎化不开的霉烂味是基底,混合着一种铁锈般的、甜腻腻的血腥气,还有一种……像是堆积了百年的、从未清理过的公共厕所混合着腐烂肉块、脓疮和绝望汗液的复杂臭味。它们拧成一股粗壮的、污浊的绳,蛮横地钻入他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干呕了好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寂静。
不,不是寂静。
当最初的恐惧和恶心稍稍平复,耳朵开始适应这绝对的黑暗时,更多细微的、毛骨悚然的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层层叠叠地包裹住他。
近处,是水滴“哒…哒…”落在石凹里的单调声响,规律得令人心慌。远处,隐约有沉重的铁门开合的闷响,以及更模糊的、分不清是呻吟还是呜咽的絮语。
然后——
“呃啊——!!爹!娘——救救我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毫无征兆地从隔壁炸开!那声音尖锐得如同玻璃碎片刮过铁皮,瞬间刺穿了陆仁贾的耳膜,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陆仁贾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电击了一样,整个人弹起来又重重摔回地上。
那嚎叫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高亢、扭曲,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哗啦啦——哐啷!”
沉重的铁链被疯狂拖拽、砸在石壁或栅栏上的刺耳噪音紧随而至,为这惨嚎伴奏。
“放过我…求求你…我招…我什么都招了啊…嗬嗬…”又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和血沫子的堵塞感,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但很快就被更响的哭嚎和铁链声淹没。
“啪!噗…噗嗤…”
一种沉闷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击打声加入了这场地狱交响乐。那声音…那声音不像是打在骨头上,更像是棍棒或者什么重物,在反复捶打一滩没有生命的烂肉,湿漉漉,黏腻腻。
偶尔,会夹杂着狱卒不耐烦的、粗野的呵斥:“妈的!给老子闭嘴!”“废物!这就扛不住了?”“泼醒!继续!”
这些声音并不总是持续不断,它们会突然爆发,达到一个令人崩溃的顶点,然后又诡异地低落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呻吟和啜泣,像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下一次更猛烈、更绝望的爆发。
陆仁贾把自己蜷缩起来,拼命往冰冷的、布满黏腻苔藓的墙角里缩。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但那些声音无孔不入,像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
恐惧。恶心。眩晕。
各种生理上的极度不适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终于真切地、血肉模糊地理解了“诏狱”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这里没有道理,没有王法,甚至没有希望。只有最原始、最残忍的痛苦和绝望。曹正淳说的“学规矩”,学的就是弱肉强食,学的就是如何在地狱里变成鬼!
他要死了。他一定会死在这里。不是被用刑折磨死,就是被这无休无止的恐怖声响逼疯。
就在他觉得自己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即将崩断,马上就要跟着一起歇斯底里地尖叫出来的时候——
一只冰冷、粗糙、硬得像铁钳一样的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因为剧烈颤抖而绷紧的肩膀。
“啊——!”
陆仁贾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一颤,压抑在喉咙里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封锁,嘶哑地迸发出来。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前扑去,试图躲开那只手,后背重重撞在另一面冰冷的石墙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他惊恐万状地望向那只手伸来的方向——牢房内侧,更深的黑暗里。
那里,隐约有一个比黑暗更浓重的人形轮廓。之前他太害怕,竟然没发现这狭小的牢笼里还有另一个人!
那轮廓一动不动,只有两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在应该是头部的位置隐约闪烁,正冷冷地“看”着他。
没有声音。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有那只刚刚搭过他肩膀的手,缓缓地缩回了黑暗里,留下肩头一点冰冷僵硬的触感,久久不散。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刚刚被隔壁惨叫吓飞的魂儿还没归位,新的、更直接的恐惧又攫住了他。这是什么人?狱友?为什么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想干什么?
黑暗和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恐惧有了更具体、更贴近的对象。隔壁的惨叫声似乎都变得遥远了一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黑暗中的沉默轮廓牢牢吸住。
陆仁贾屏住呼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紧紧贴着冰冷的石墙,一动不敢动。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只是一个漫长的瞬间。
那黑暗中的轮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一个低沉、沙哑、干涩得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的声音,慢吞吞地响了起来,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新来的……”
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气,或者是在判断什么。
“……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