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已经半个月,胸口的暗紫色手印像一枚冰冷的胎记,牢牢烙印在皮肤上。它不再疼痛,也不再传递阴寒,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与远方那棵“孽”之槐树之间,存在着一种斩不断、说不清的联系。城市的喧嚣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突如其来的异常气味、以及深夜里仿佛来自地底的嗡鸣,才是我的真实。
堂叔偶尔会打来电话,声音总是压得很低,问我还好不好,嘱咐我千万别再回村。他说村里最近怪事也多,夜半狗吠得厉害,村口那棵老槐树,明明枯死半边,这几天却隐隐有抽新芽的迹象,只是那芽苞的颜色……透着股不正常的暗红。他不敢多说,匆匆挂断。
我知道,那不是新芽。是那“孽”在生长,在蔓延。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等着被彻底同化,或者等着那槐树下的东西某天彻底苏醒,将我吞噬。李半仙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秀娥的怨,婴灵的毒,根源都在百年前那个叫柳文谦的男人身上。
或许,找到关于柳文谦更多的信息,弄清楚他当年除了失约和那封绝笔信,还做了什么,才能找到一线生机。秀娥的怨念被婴灵的出现和融合搅乱,暂时沉寂,但这或许是唯一的窗口期。
我开始利用一切空闲时间,泡在市里最大的图书馆和地方志档案馆。灰尘的味道、旧纸张的霉味,暂时掩盖了那些诡异的幻觉气息。我像着魔一样,在故纸堆里翻找一切与“柳文谦”这个名字可能相关的线索。
民国时期的户籍档案残缺不全,报纸期刊浩如烟海。我凭着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属于“柳文谦”记忆碎片里的只言片语——南方的梅雨、码头的离别、学生装……像大海捞针般搜寻。
几天下来,一无所获。柳文谦这个名字太普通,如同投入历史长河的一粒沙,了无痕迹。疲惫和绝望再次袭来。坐在档案馆冷硬的椅子上,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堂吉诃德,对着风车发起徒劳的冲锋。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在翻动一叠泛黄脆弱的旧《东南日报》合订本时,突然停住了。
不是看到了“柳文谦”的名字,而是一则不起眼的短讯,刊登在民国某年(时间点恰好与秀娥出事前后吻合)的社会新闻版块角落:
“本埠讯:青年学生柳某,原籍华北,近日因情感纠葛,精神深受刺激,已于日前由友人护送,乘船南下返乡疗养。据悉,柳某在校期间成绩优异,然性情孤僻,此番变故,闻者唏嘘。”
柳某!华北籍!学生!时间吻合!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尽管没有全名,但这几乎像是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我死死盯着那几行铅字,仿佛要把它刻进脑子里。“情感纠葛”、“精神深受刺激”、“南下返乡”……这些词语,与我灵魂碎片里那份懦弱、愧疚和逃离的模糊记忆隐隐对应!
这柳某,极有可能就是柳文谦!
那么,他“南下返乡”之后呢?真的回华北老家了?还是……有了别的去向?
我疯了一样开始追踪后续的报纸,寻找任何可能与这个“柳某”相关的信息。但关于他的报道,如同石沉大海,再无线索。
就在我再次陷入僵局时,一个戴着厚瓶底眼镜、负责古籍整理的老管理员经过我身边,好奇地看了一眼我摊在桌上的旧报纸。
“找民国时候的人?”他推了推眼镜,“光看报纸不行,那时候兵荒马乱的。你得去翻翻那时候的私人日记、书信往来,或者……一些没人要的旧档案,有时候能有点意外发现。”他指了指档案馆最里面一个积满灰尘的角落,“那边有些当年没来得及整理归档的零散东西,都是‘破四旧’那时候收来的,乱七八糟,也没人管,你要是有耐心,可以去碰碰运气。”
那个角落堆满了各种破烂的木箱、纸盒,散发着浓重的霉味。我几乎是屏着呼吸,一头扎了进去。里面什么都有:残破的账本、模糊的照片、褪色的奖状、甚至还有几本残缺的线装医书。大部分毫无价值。
就在我手指被纸边划破,准备放弃时,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皮质封面的小本子。它被压在一个破旧的砚台下面,封面没有任何字样,磨损严重。
我把它抽出来,拂去灰尘。本子很薄,打开,里面是竖排的、娟秀中带着一丝潦草的钢笔字。不是印刷体,是手写体!
开篇第一页,只有一行字:
“民国廿三年春,于南行舟中。心乱如麻,不知所记。”
民国廿三年!正是秀娥出事那年前后!“南行舟中”!
我颤抖着翻向第二页。上面的字迹更加凌乱,仿佛书写者内心极不平静:
“……见报载秀娥事,如遭雷击。悔之晚矣!恨之晚矣!我虽非有意,然实为我致其于死地!此孽债,百死莫赎!……”
秀娥!她果然出事了!而且,这日记的主人,自称是导致秀娥死亡的根源!
我强压住狂跳的心脏,继续往下看。日记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噩梦的记述,以及一种深深的恐惧。笔迹时而工整,时而狂乱,显示出书写者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
“……昨夜又梦她,立于槐树下,不言不语,只是垂泪。颈间红痕刺目……我欲近前,她却化作青烟散去,唯留婴啼声在耳,彻夜不绝……”
“……抵家已半月,父母皆忧我之状态。然我岂敢直言?此等丑事,若为人知,家门蒙羞,我亦无颜存于世……唯有远走,或可稍减罪孽……”
“……闻北地有高僧,或可化解怨戾。然我这般罪人,佛祖肯度否?即便可度,我又何颜求度?……”
日记的内容在此处变得越发混乱,大多是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和反复的忏悔。直到最后几页,笔迹突然变得异常工整,甚至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决定了。返回旧地。一切始于彼,亦当终于彼。槐树下所埋之物,或为关键。此去凶多吉少,然此乃我唯一可做之事。若不能化解,便以我命相抵,亦算……解脱。”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用钢笔深深写下的签名——
柳文谦。
我捧着这本薄薄的、仿佛重逾千斤的日记本,浑身冰凉。
柳文谦没有逃避到底。在无尽的愧疚和恐惧中,他最终选择了回去。回到那棵槐树下。他去做什么?“槐树下所埋之物”?除了秀娥的绝笔信和那诡异的长命锁,难道还有别的东西?他想“化解”?还是……“以命相抵”?
他成功了吗?显然没有。否则不会有百年后我与那“孽”的纠缠。
但他回去了。这意味着,在那棵槐树下,在那个一切的起点和终点,可能还藏着柳文谦当年留下的什么东西,或者……他本人最终的结局?
合上日记本,我深吸一口气,霉味混合着旧纸张的气息涌入肺腑。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档案馆里灯光昏黄。
我知道,我躲不掉了。
问题的答案,或许不在这些故纸堆里,而仍然在那个村庄,在那棵如今已化为恐怖“孽”体的老槐树下。
柳文谦回去了。而现在,承载着他部分灵魂碎片、被那“孽”标记了的我,似乎也走到了命运的岔路口。
是继续留在城里,等着被缓慢同化,还是……主动踏上那条柳文谦未能走完的凶险之路?
胸口的暗紫色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