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婴啼,细弱、飘忽,像从极深的水底冒出,又像是直接响在人的头骨里。它不是秀娥那种充满绝望和恨意的嘶嚎,而是一种更原始的、纯粹的被剥夺一切的悲恸和怨毒。这哭声一起,连空气中狂乱碰撞的阴冷怨气都为之一定。
秀娥那几乎要撕裂我灵魂的狂暴意念,像是被冻住了。惊骇、茫然,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被戳破最痛处的剧痛,透过那残留的感应传来。
“……孩子……是……孩子的……”
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难以置信。槐树树干上那张扭曲的女人脸,轮廓再次模糊,仿佛在拼命回想,又抗拒着去触碰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长命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那股带着腥甜味的陈旧血气更加浓郁。婴啼声也清晰了些,不再是单纯的哭泣,而是夹杂着模糊的、充满依赖又饱含怨恨的呓语:
“……娘……冷……”
“……爹……为什么……”
每一句都像冰锥,刺向秀娥,也刺向我(或者说,刺向我灵魂里那个属于柳文谦的碎片)。
我靠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浑身虚脱,眼睁睁看着这超乎想象的诡异一幕。堂叔在远处吓得瘫软在地,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真相的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拼凑:柳文谦的失约,不仅仅是因为懦弱或变心?他在离开前,或许已与秀娥有了肌肤之亲,甚至……珠胎暗结?而这孩子,显然未能降生。这长命锁,是秀娥为孩子准备的?还是柳文谦留下的、某种残忍的“纪念品”?它被埋在这约定的槐树下,是秀娥绝望的殉葬?还是柳文谦为了斩断牵连的恶毒镇压?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秀娥的悲剧,远比单纯的“被负心”更加惨烈。她等来的,不仅是情郎的背叛,更是母子俱亡的终极绝望!这足以解释她为何怨气百年不化,凶戾至此!
“呜——!”
秀娥的意念发出一种受伤野兽般的哀鸣,那槐树周围的黑气剧烈翻腾,不再是攻击状,而是充满了痛苦和混乱。那婴灵的啼哭和呓语,仿佛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刻意尘封的、最痛苦的记忆闸门。
长命锁的裂缝中,开始渗出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像凝固的血。婴啼声越来越响,带着一种要挣脱束缚的疯狂。
而就在这时,我胸口那乌青手印,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悸动!不再是阴冷或刺痛,而是一种灼热的共鸣!仿佛我体内“柳文谦”的那部分灵魂碎片,被这长命锁和婴灵的气息彻底激活了!
更多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不是画面,是情绪。是得知秀娥可能有孕时的惊慌失措,是面对家族压力的恐惧,是想要逃避责任的卑劣念头,是最终选择不告而别时,那自欺欺人的“为她好”的借口……以及,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对那个未出世孩子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血缘的悸动?
这悸动,透过我胸口的印记,与那长命锁和婴灵产生了诡异的联系!
“柳——文——谦——!”
秀娥的意念再次锁定了我,但这一次,恨意中夹杂了无法言说的、针对这“父子感应”的疯狂嫉妒和暴怒!她孩子的怨念,竟然先一步呼应了这个负心汉转世的气息?!
槐树的树根开始拱动地面,泥土翻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连同那长命锁一起破土而出!那是婴灵的怨念实体化?还是秀娥被刺激得要展现更恐怖的形态?
长命锁上的暗红光芒与槐树的漆黑怨气再次激烈对撞,但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对抗。那婴灵的啼哭,开始影响秀娥,让她本就混乱狂暴的怨念更加不稳定。黑色的怨气中,开始隐隐夹杂进一丝与长命锁同源的、更阴邪的暗红!
它们似乎要……融合?或者,是婴灵的怨念,要反过来侵蚀、控制秀娥这个母亲?
局面彻底失控了!一个百年怨母,一个未及出世便夭折的厉婴,两者的怨念若是结合,天知道会诞生出何等可怕的存在!
而我,这个身负“柳文谦”灵魂碎片、阴差阳错引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夹在这即将融合的恐怖怨念中间!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张纸,就要被这两股疯狂的力量撕碎。意识开始模糊,身体冰冷得失去知觉。
就在我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边缘,那狂乱的怨念风暴中心,那把布满裂缝的长命锁,突然“砰”地一声,彻底碎裂开来!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暗红血光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婴啼!
血光中,一个极其模糊的、蜷缩着的婴儿轮廓一闪而逝,带着冲天的怨毒,猛地扑向了槐树的主干!
“不——!”
秀娥发出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那叫声中充满了母性的绝望和某种被吞噬的恐惧。
下一刻,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芒、所有的怨念波动,戛然而止。
绝对的死寂。
仿佛时间和空间都被冻结了。
我瘫在石头上,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呼吸。堂叔那边也毫无声息。
黑暗中,只有老槐树,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树干上,那张模糊的女人脸消失了。但整棵槐树,仿佛被一层更加深沉、更加令人不安的暗红色阴影所笼罩。
一种比秀娥单独存在时,更加冰冷、更加死寂、也更加复杂的怨念,如同实质的寒冰,缓缓弥漫开来。
那不是秀娥的怨,也不是婴灵的怨。
那是……母子同体,百年交织的,更深、更绝望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