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从来奸佞多猜忌,岂识英雄一片心。
金银祸水埋祸根,谗言入耳似雷音。
外患未平内乱起,独龙冈上血将淋。
可怜铁棒擎天柱,只为愚忠祸难禁。
话说那“铁棒”栾廷玉,怀揣着武松赠予的百两黄金、千两白银,骑着失而复得的乌骓马,满腹心事地回到了独龙冈下。
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晨曦微露。
祝家庄的城楼之上,灯火通明,刁斗森严。
栾廷玉勒住战马,望着那高耸的庄门,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就在昨日,他还是这庄里的教师,人人敬仰;而今夜归来,虽是一身全须全尾,但这包裹里的金银,这胯下的战马,却仿佛成了烫手的山芋,让他有些不知如何面对那位生性多疑的太公。
“城上听真!我乃栾廷玉!快快开门!”栾廷玉深吸一口气,朝着城楼上大声喊道。
“什么?栾教师?!”守城的庄客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只见晨光之中,那匹熟悉的乌骓马,那条标志性的熟铜棍,还有那个威风凛凛的身影,正是栾廷玉无疑!
“快!快去禀报太公!栾教师回来了!栾教师没死!”庄客们大喜过望,连忙飞奔去后堂报信。
……
祝家庄后堂,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祝朝奉一夜未眠,正拄着拐杖,在大堂里来回踱步。
祝龙、祝彪两兄弟则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谁也不敢吭声。
“报——!”一名庄客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太公!大喜!大喜啊!栾教师回来了!就在庄外候着呢!”
“什么?!”祝朝奉身子猛地一震,手中的拐杖差点脱手。
他霍然转身,死死盯着那庄客:“你说谁?栾廷玉?他……他不是被秦明、鲁智深那帮贼寇抓走了吗?怎么可能回来?”
“千真万确!小的看得清清楚楚,正是栾教师本人!连马都在!”
祝朝奉闻言,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瞬间阴沉了下来,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寒光。
“回来了?这怎么可能……”祝朝奉喃喃自语,心中疑窦丛生。
他太了解二龙山那帮人的手段了。
鲁智深、杨志、秦明,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既然费了那么大劲设伏抓了栾廷玉,怎么可能轻易放他回来?
除非……
祝朝奉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一旁的祝彪。
祝彪此时也是一脸愕然,随即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那庄客骂道:“胡说八道!那秦明恨我师父入骨,怎么可能放他回来?定是那二龙山的奸细,假扮我师父来赚城的!”
庄客吓得跪倒在地:“三公子,真的是栾教师啊!小的在庄里十几年了,栾教师的声音样貌,绝不会认错!”
“爹!”祝彪转头看向祝朝奉,眼中满是阴毒,“师父若是真回来了,那这事儿就更大了!你想想,二龙山为什么不杀他?为什么放他回来?这里面……肯定有鬼!”
祝朝奉沉吟片刻,挥了挥手:“是不是有鬼,一看便知。走,随我去城楼!”
……
祝家庄城楼之上。
祝朝奉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探出头去。
只见庄前的吊桥外,栾廷玉正勒马而立,见到祝朝奉,他在马上拱手高呼:“太公!栾廷玉回来了!二龙山虽诡计多端,但并未害我性命,快快开门!”
祝朝奉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栾廷玉。
没错,人是那个人,马是那匹马,甚至连兵器都在。
不仅如此,栾廷玉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身上却并无多少伤痕,甚至……甚至马鞍旁还挂着两个沉甸甸的大包裹,看那形状,绝非寻常之物。
“教师!”祝朝奉并未下令开门,而是冷冷地问道,“老夫听说你被秦明、鲁智深、杨志三人围攻,力竭被擒。那二龙山乃是虎狼之窝,你是如何脱身的?”
栾廷玉是个直性子,听到太公语气不善,并未多想,只当是太公关心,便如实答道:“太公,此事说来话长。那武松虽是贼寇,却也敬重英雄。他见我不肯投降,便……便将我放了回来。”
“放了?”祝彪在城头冷笑一声,“师父,你也太拿我们当三岁小孩子哄了吧?那武松是你家亲戚?还是你救命恩人?费尽心机把你抓去,好酒好肉招待一顿,再把你送回来?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彪儿!”栾廷玉大怒,“你可以不信我,但不能侮辱我的人格!我栾廷玉对祝家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祝彪指着栾廷玉马鞍旁的包裹,尖声叫道:“忠心?那你马鞍上挂的是什么?别告诉我是武松送你的土特产!”
栾廷玉一愣,随即坦然道:“这是武松为了……为了表示敬意,赠予我的盘缠。乃是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哗——!”城楼上的庄客们顿时一片哗然。
百两黄金!千两白银!这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哪怕是对于富甲一方的祝家庄,这也是一笔巨款!
武松疯了吗?给一个敌人送这么多钱?
祝朝奉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黑得像锅底。
“黄金百两……白银千两……”祝朝奉的声音阴恻恻的,听得人脊背发凉,“栾教师,这武松出手,还真是大方啊。老夫聘你做教师这么多年,也没送过你这么多金银吧?”
栾廷玉心中一沉,终于听出了太公话里的怀疑。
他急道:“太公!这是那武松的离间之计啊!他故意送我金银,放我回来,就是为了让太公生疑,好让我们自相残杀!太公明察秋毫,切不可中计啊!”
“离间计?”祝彪冷笑道,“我看是‘招安计’吧!师父,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了武松什么条件?比如……拿我们祝家庄的人头,去换你在二龙山的交椅?”
“你!血口喷人!”栾廷玉气得浑身发抖,“我若真投了二龙山,此刻早已带着兵马杀进来了,何必独自一人回来受你们的羞辱?”
“那可说不准。”祝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说不定是想里应外合,赚开城门呢?”
“够了!”祝朝奉猛地一顿拐杖,制止了儿子们的争吵。
他看着城下的栾廷玉,目光复杂,良久才缓缓说道:“教师既然回来了,那就先进庄吧。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清楚。”
说罢,他挥了挥手:“放下吊桥!”
……
栾廷玉进了庄,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请”到了聚义厅。
大厅内,气氛比城楼上还要凝重。
祝朝奉高坐主位,祝氏兄弟分列两旁,四周站满了手持刀斧的亲信庄客,个个虎视眈眈,哪里像是迎接凯旋的英雄,分明是在审问犯人。
那两个装满金银的包裹,被扔在大厅中央,金灿灿、白花花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教师,”祝朝奉指着地上的金银,语气冰冷,“你说这是武松送你的盘缠。好,老夫且问你,武松为何要送你这么多钱?他图什么?”
栾廷玉叹了口气,抱拳道:“太公,武松图的就是现在这个局面!他就是想让你怀疑我,想逼走我!他亲口说过,若我能归顺二龙山,便是五虎上将。但我严词拒绝,表明生是祝家人,死是祝家鬼。他见我不降,这才施以此计。”
“好一个生是祝家人!”祝彪跳了出来,“既然你不降,那武松为何不杀了你永绝后患?放虎归山,这不合常理!”
“因为他自负!”栾廷玉解释道,“他说他敬重英雄,不愿趁人之危。而且……他说只要祝家庄内乱,他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拿下独龙冈。”
“哈哈哈哈!”祝朝奉突然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欢愉,只有无尽的嘲讽,“敬重英雄?不费一兵一卒?栾教师,你当老夫是三岁孩童吗?那武松若是这般仁义,又怎会杀了虎儿?又怎会设计伏击你们?”
祝朝奉猛地收住笑声,厉声道:“依老夫看,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受了武松的贿赂,答应做他的内应!这金银,就是你的卖身钱!”
“太公!”栾廷玉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那是比被敌人击败还要痛苦百倍的心寒,“我在祝家庄十余年,兢兢业业,传授武艺,保境安民。难道这十年的情分,还抵不过这几锭金银?还抵不过那武松的一句谗言?”
“情分?”祝彪冷哼一声,“师父,情分能当饭吃吗?现在高太尉的大军就在后面,二龙山的贼寇就在眼前。这节骨眼上,你带着敌人的巨款回来,让我们怎么信你?”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探子飞奔而入,跪倒在地,神色慌张:“报——!启禀太公!高……高太尉派来的催粮官到了!正在庄外叫骂,说我们办事不力,迟迟不交粮草,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祝朝奉心中一惊。
“还说……太尉爷听说了我们首战失利,损兵折将的消息,雷霆震怒!说我们若是三日内再不拿下二龙山的前哨,或者交出足够分量的‘投名状’,就要……就要把我们祝家庄当做通匪论处,满门抄斩!”
“什么?!”祝朝奉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高俅,比那武松还要狠啊!
投靠了他,不仅要出钱出粮出人,还要受这等鸟气!
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
“投名状……投名状……”祝朝奉喃喃自语,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厅中央的栾廷玉身上,又看了看地上的金银。
一个可怕而又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如毒草般疯长。
高俅要投名状,要替罪羊。
这次战败,总得有人负责。
如果是自己儿子负责,那祝家就完了。
但如果是栾廷玉负责呢?
如果是“栾廷玉通敌卖国,导致战败”,而祝家庄“大义灭亲,清理门户”,并将这通敌的“罪证”献给高俅……
那不仅能洗脱祝家庄的罪名,还能向高太尉表忠心,甚至还能得到赏赐!
这个念头一出,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祝朝奉缓缓抬起头,看着栾廷玉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怀疑,而是赤裸裸的杀意。
那种眼神,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教师,”祝朝奉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如今高太尉逼得紧,咱们祝家庄已是危在旦夕。既然你说你是清白的,那你可愿为祝家庄做一件事,以证清白?”
栾廷玉虽然心寒,但看到太公如此模样,还是心软了,抱拳道:“太公请讲。只要能保全祝家庄,栾某万死不辞!”
“好!好一个万死不辞!”祝朝奉点了点头,“其实也不难。只要教师交出兵权,暂且去后院歇息几日。待老夫向高太尉解释清楚,自会还教师一个公道。”
“交出兵权?”栾廷玉一愣。
“怎么?不愿意?”祝彪在一旁阴恻恻地说道,“师父刚才还说万死不辞,现在连个兵权都舍不得?看来你果然心里有鬼,想留着兵权造反啊!”
栾廷玉看着这父子三人那贪婪、猜忌、狠毒的嘴脸,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
他明白,兵权一交,自己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但他更明白,如果现在不交,以祝家父子的性格,恐怕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好。”栾廷玉深吸一口气,解下腰间的令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这兵权,我交!”
“不仅是兵权,”祝朝奉指了指地上的包裹,“这些金银,乃是赃物,也得充公,作为献给高太尉的军资。”
栾廷玉惨然一笑:“拿去!都拿去!栾某身无长物,唯有一腔热血。既然太公不信,那这些身外之物,留之何用?”
说罢,栾廷玉也不再看众人一眼,转身大步向后堂走去。
那背影,萧索而决绝,透着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
看着栾廷玉离去,祝彪一把抓起桌上的兵符,眼中满是狂喜:“爹!兵权到手了!这下咱们可以……”
祝朝奉却摆了摆手,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兵权虽在手,但这人……留不得了。”
“高太尉要的是投名状。一个活着的栾廷玉,随时可能翻供。只有死人,才最听话,才能把所有的罪名都扛下来!”
“彪儿,龙儿,今晚设宴,就说给栾教师压惊。到时候……”祝朝奉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摔杯为号,刀斧手齐出,给我把他剁成肉泥!”
“然后,把他的脑袋和这些金银,一起送到高太尉大营!”
“就说……栾廷玉通匪谋反,已被我祝家庄正法!”
祝龙、祝彪对视一眼,齐声应道:“孩儿遵命!”
……
后院,栾廷玉的住处。
此时已是深夜,寒风呼啸。
栾廷玉独自坐在灯下,擦拭着那根相伴多年的熟铜棍。
棍身上映照出他那张略显苍老的脸庞,满是疲惫与苦涩。
“武寨主啊武寨主,你真是好手段。”
“你没有杀我,却比杀了我还要狠。你让我看清了这世态炎凉,看清了这人心鬼蜮。”
“这就是我效忠了十年的祝家庄吗?这就是我拼死守护的主公吗?”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三声轻微的叩击声。
“谁?”栾廷玉警觉地握住铜棍。
“师父,是我。阿福。”
窗户被轻轻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这是栾廷玉在庄里收的一名心腹庄客,平日里最是机灵忠心。
阿福一脸惊恐,跪倒在栾廷玉脚下,颤声道:“师父!快跑吧!大祸临头了!”
“怎么回事?”
“小的刚才在前厅送茶,偷听到太公和两位公子的密谋。他们……他们要在今晚的酒宴上,设下埋伏,杀了师父,拿师父的人头去向高太尉请赏!还要把通匪的罪名全扣在师父头上!”
“哐当!”栾廷玉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真相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时,那种被出卖、被背叛的剧痛,依然让他痛彻心扉。
“好!好个祝朝奉!好个祝家庄!”栾廷玉猛地站起身,浑身骨节爆响,一股滔天的怒火从胸中喷涌而出。
“我不负人,人却负我!”
“既然你们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他一把抓起熟铜棍,眼中杀气腾腾:“阿福,召集咱们的弟兄!这祝家庄,咱们反了!”
正是:忠心换来杀身祸,疑心生出断头台。忍无可忍终反目,铁棒怒火烧天来。
欲知栾廷玉如何杀出重围?祝家庄这场内讧将会如何收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