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梁山泊忠义堂上,“智多星”吴用一番“嫁祸江东”的毒计说罢,整个后堂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那宋江高坐于病榻之上,手中那碗早已冰凉的汤药微微颤抖。
“军师……”他那蜡黄的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与抗拒。
“此计……此计怕是……不妥啊!”他强撑着坐直了身子,那声音嘶哑而又无力:“我宋江半生闯荡江湖,所依仗者无非忠义二字,与这‘呼保义’、‘及时雨’的些许虚名……”
他看了一眼吴用,那眼神竟是带着几分哀求:“若……若真行此‘借粮不还’、再反手栽赃陷害的龌龊勾当……那我宋江与那山下剪径的强人、不仁不义的畜生还有何异?!”
“我这‘清誉’……我这半生积攒的‘仁义’招牌怕是……便要毁于一旦了啊!”
“哥哥!”吴用见他到了这等生死存亡的关头竟还在计较那虚无缥缈的名声,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的烦躁!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羽扇,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再无半分“军师”的恭敬,只剩下了冰冷的讥讽:“哥哥!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这些孩童的痴话!”
“清誉?!”他冷笑道,“清誉能当饭吃吗?!‘清誉’能挡得住那童贯的五万禁军?!还是能填饱我山寨这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
“哥哥若再行此‘妇人之仁’,我等便不必等那武松、童贯打来!不出半月这梁山泊便要自行瓦解,不战自溃了!”
“我……”宋江被吴用这番话噎得是面红耳赤,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是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哥哥!哥哥息怒!莫要动了肝火!”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只见那“铁扇子”宋清端着一碗新热的参汤快步走了出来。
他将参汤小心翼翼地放在宋江榻前,随即竟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哥哥!”宋清满脸悲戚,“军师所言虽是险棋,却也是……我等死中求活的唯一生路啊!”
他知道吴用那番话太“冷”,而他必须给宋江一个“暖”的台阶下。
“哥哥,你且想想!”宋清膝行两步抓住了宋江的手,“自古以来哪个帝王将相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与阴谋?”
“我等如今已非草寇!”他这句话不偏不倚,正中宋江那心中最是得意、亦是最是看重的那根弦!
“哥哥莫忘了!”宋清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您已非那郓城押司!您乃是朝廷亲封的‘济州团练副使’!我等皆是有‘官身’的人了!”
“既是‘官身’,那我等的首要之务便不再是那江湖上的‘虚名’,而是为朝廷分忧,为陛下……‘剿贼’啊!”
“那武松便是‘贼’!是朝廷钦定的反贼!”
“我等身为‘官军’,为剿灭反贼向那沿途村镇‘征调’些许粮草,此乃天经地义!何谈抢掠?!”
“此便是哥哥常说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此更是‘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也!”
宋清这番话当真是“字字诛心”!
他将吴用那歹毒的嫁祸之计,竟是硬生生地包装成了一次“官军”对“反贼”的合理征调!
“官身”……“剿贼”……“征调”……宋江听着这几个字,那双本已浑浊的眼睛里渐渐地又重新燃起了一丝诡异的光芒!
是啊……他是官!武松是贼!官打贼天经地义!官“征”粮亦是天经地义!
至于那“嫁祸”……那不过是为达目的的一点点“手段”罢了!
“好……好一个‘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宋江猛地一攥拳,那眼中的犹豫瞬间便被那童贯的催逼,与那对武松的滔天恨意彻底压倒!
他咬碎了牙,将那参汤一饮而尽!
“罢!罢!罢!”他将那空碗重重地砸在榻上,那张蜡黄的脸上已是满布狰狞!
“便依军师所言!”
“若能借此机会一举败了那武松的名声,又充实了我军的粮草……便……便是我宋江背负些许骂名那又何妨?!”
“我认了!”
吴用见他终于昧下了这颗心,亦是抚掌而笑:“哥哥英明!此计既定,那这‘行事之人’便尤为关键。”
宋江点头道:“不错。此事关乎我‘及时雨’的信义,必须寻一个体面、稳妥之人。”
他看了一眼李逵,李逵那满脸的横肉便知,此人一去那“借”便立时成了“抢”,断不可行。
他又看向那新降的燕顺,此人亦是满脸贼寇之相,百姓见了只怕当场便要闭户!
“哥哥,”吴用轻摇羽扇,早已是成竹在胸,“小生倒有一人可当此任。”
“哦?何人?”
“金枪手,徐宁!”
“徐宁?”宋江闻言亦是眼睛一亮!
“不错!”吴用冷冷一笑,那眼中的算计不加掩饰:“哥哥请想。”
“其一,”他伸出一根手指,“那徐宁本是东京金枪班教师,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他懂官府的规矩,亦有官军的威严!”
“其二,”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我等只需让他换上那朝廷的官军服色,再持着哥哥您的‘及时雨’信物前去‘借粮’。百姓见了只当是天兵过境,既有威慑又有信义,岂敢不从?”
“其三,”吴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那笑容也变得愈发阴冷,“亦是最重要的一点!”
“那徐宁当初是如何上的梁山?是被我等用计赚上来的!”
“他那一家老小,妻儿家眷如今可都还在我后山寨中好生‘照看’着呢!”
“哥哥,用他去办这桩‘脏活’,他敢不尽心吗?敢有半分异心吗?”
“此乃是最为稳妥之人选啊!”
“妙!妙啊!”宋江闻言抚掌大笑!
“军师所言极是!便依你!便依你!”
他当即命宋清去后堂之中取来了他那面刻着“及时雨”三字的信物令牌。
“来人!密召‘金枪手’徐宁前来后堂见我!”
不多时,徐宁一身青色布袍,步履沉稳走入后堂。
他本是禁军教头,纵是落草,那股子官军的威严亦是未曾消减半分。
“徐宁,参见宋江哥哥,参见吴用军师。”他见这后堂之中气氛诡异,亦是不卑不亢,拱手行礼。
“呵呵,徐宁兄弟,免礼,赐座。”宋江的脸上再次堆起了那“仁义”的笑容,他亲切地拉着徐宁的手,嘘寒问暖:“徐宁兄弟自上山以来可还住得惯?后山的嫂嫂与孩儿可还安好?”
徐宁听他提到“妻儿”,心中猛地一沉!
那股子当初被蒙汗药迷倒、强行抬上梁山、家小被骗上山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
“托……托哥哥洪福,一切安好。”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低眉顺眼地回道。
“那便好!那便好啊!”宋江满意地点了点头,“徐宁兄弟,如今我等已奉了朝廷恩旨,哥哥我亦是受了官职。只待秋收之后便要领兵去征讨那武松反贼!”
“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为难之色,“如今山寨军粮不济,朝廷的粮草又尚未拨下……”
他将那面“及时雨”的令牌亲手交到了徐宁的手中。
“哥哥我思来想去,此事非徐宁兄弟不可担之!”
“我命你!”
“即刻点齐喽啰五百,尽数换上那缴获来的官军服色!”
“持我这面信物下山!往那二龙山沿途村镇,给洒家……‘借’些粮草回来!”
“你便告诉他们!此乃官军征粮!更是我‘及时雨’宋江作保!待我等平了武松,朝廷犒赏一下,定当双倍奉还!”
“借……借粮?!”徐宁闻言当场呆住了!
他“金枪手”徐宁!堂堂东京八十万禁军的金枪班教师!如今竟要他换上官服,打着“及时雨”的旗号去……去乡下向那些个手无寸铁的百姓“借”粮?!
这……这与那拦路剪径的强盗有何区别?!
这……这不是将他徐宁的脸面,将他徐家祖传的威名按在地上狠狠地践踏吗?!
“哥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那张刚毅的脸涨得通红,“末将……末将只会上阵杀敌!此等……此等‘借粮’之事,末将实……实不愿为啊!”
“放肆!”未等宋江开口,一旁的吴用已然厉声喝道:“徐宁!你好大的胆子!”
“此乃哥哥为朝廷‘剿贼’之军国大事!军情紧急‘征调’粮草乃是本分!何谈‘不愿’?!”
“莫非……你是想抗命不成?!”
“我……”徐宁被这一顶“抗命”的大帽压得是哑口无言!
“唉……”宋江再次换上了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孔。
他缓缓走下病榻,亲手将那徐宁扶起,语重心长地说道:“徐宁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呢?”
“哥哥我知你心高气傲。但此亦是无奈之举啊……”
他轻轻地拍了拍徐宁的肩膀,那声音轻得如同魔鬼的低语:“你莫非……忘了你那尚在后山,日夜盼你归家的……嫂嫂与孩儿了?”
轰——!这一句话便如同那最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徐宁的心脏!
妻儿……家眷!
是啊……他徐宁不过是一个被这伙人用尽了卑劣手段强行掳上山来的……人质!
他有何资格谈“不愿”?他有何资格谈“脸面”?!
徐宁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缓缓地垮了下去。
他那双本还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瞬间便黯淡了下去,只剩下了一片……死灰。
他缓缓地接过了那面沉甸甸的“及时雨”令牌。
“……末将……遵命。”他的声音嘶哑,而又充满了无尽的屈辱。
“末将定不负……哥哥所托。”
“哈哈哈!好!好兄弟!”宋江见状大喜过望,重重地拍着他的后背,“你且放心!待此事一成,哥哥我定当重重有赏!”
徐宁再不多言,只是深深地一揖到底。
转身,默然退出了这间令他窒息的后堂。
当日,五百名喽啰换上了那早已被鲜血浸透、又被洗得发白的“官军服色”,在那“金枪手”徐宁的带领下,打着“朝廷征粮”的旗号悄然下山而去。
正是:昔日金枪掌禁军,今朝昧心“借”民粮。只因家眷困愁城,忍辱含恨赴奸计。
欲知那徐宁此去能否“借”得粮草?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