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启元吼完,那群膀大腰圆的工人先是一愣,随即在范绍增副官一个凌厉的眼神下,立刻抄起工具,叮叮当当地开始拆卸那截不合格的管道。
没有争辩,没有迟疑。
在这里,这位德国归来的教授的每一句话,都等同于军令。
半个月后,重庆朝天门。
“蜀新商行”的招牌,用红布罩着,高高悬挂在一栋三层青砖楼的正门之上。
今日,是商行正式挂牌的日子。
范绍增没穿他那身绸缎长衫,而是换上了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胸口插着口袋巾,油头梳得锃亮。他挺着大肚子,站在商行门口,身后一字排开站着十几个袍哥“大爷”,个个穿着体面,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江湖煞气。
商行对面的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一座戏台,锣鼓喧天,正唱着一出《定军山》。
“开市!”
随着范绍增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两串万响鞭炮同时点燃,噼里啪啦的炸响声中,罩着招牌的红布被扯下,露出“蜀新商行”四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
几乎在同一时间,上百辆早已等候在码头和街巷里的板车、货车,在各个堂口“管事”的带领下,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川省各处。
这些板车上,装载的正是第一批“蜀新”牌香皂和白糖。
它们的第一个目的地,不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而是遍布重庆、成都、泸州……乃至各个乡镇场坝的杂货铺和小卖部。
范绍增手下的“孝义会”,这张看不见的巨网,在这一刻,变成了最高效的铺货渠道。
他们不要账期,不谈抽成,直接以一个让所有小店主都无法拒绝的价格,将货物堆在他们店里。
“卖出去,钱是你的。卖不出去,三天后老子派人来收,一文钱不少你的。”
一个袍哥管事,将一箱香皂“哐”地一声放在一个杂货铺的柜台上,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去下一家。
简单,粗暴,却有效到了极致。
当天下午,一个在码头上做苦力的汉子,揣着一天的工钱,犹豫地走进一家杂货铺,想给家里婆娘扯二尺粗布。
他一眼就看到了柜台上那码放整齐,用牛皮纸简单包裹着的方块。
“洋碱?”他下意识地问,随即又摇了摇头。那玩意儿死贵,他可用不起。
“蜀新牌香皂!跟洋碱一个东西,还带香味!”店主热情地拿起一块,递到他鼻子底下,“闻闻!洗完手,几天都不臭!”
一股清新的皂角花香钻进鼻孔。
“多少钱?”汉子问。
“两毛。”
汉子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一块最劣质的胰子,都要卖这个价。
他掏出两毛钱,将那块香皂紧紧攥在手里,走出店铺时,还觉得像做梦。
同一时间,城南一户小户人家的主妇,正为熬粥发愁。家里的土红糖见了底,那股子焦苦味,娃儿一直不爱吃。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街角新开的铺子,买了一小包“蜀新”牌白糖。
回家打开一看,雪白细腻,没有半点杂质。
她挖了一勺放进粥里,搅了搅,自己先尝了一口。
一股纯粹干净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
“好甜!”
她忍不住又尝了一口。
这天晚上,娃儿破天荒地喝了两大碗粥。
这样的场景,在四川的千家万户,同时上演。
第二天,天还没亮。
“蜀新商行”门口,就已经排起了长龙。
这些人,全是昨天尝到了甜头,连夜从各地赶来批货的商贩。队伍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甚至堵塞了码头的交通。
“都别挤!排好队!人人有份!”
十几个袍哥子弟,手臂上缠着红布,拿着木棍维持秩序。
范绍增没待在办公室里,而是亲自搬了张椅子,坐在商行门口。他没摆什么司令的架子,反而让人在路边搭起了几个大茶棚,烧着大锅茶水,免费给排队的人送。
“来来来,喝口茶解解渴!大老远跑来,都是客!”
一个从贵州渡江过来的布商,接过一碗热茶,受宠若惊。他在外跑了几十年生意,何曾见过这样做买卖的?
他一口气喝完茶,心里打定主意,今天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多囤几箱货回去!
范绍增看着这火爆的场面,眯着眼,嘴咧到了耳根。
他知道,人心,比银元更值钱。
一周后。
重庆城里最大的百货商场,“大有盐号”的专柜前。
往日里总有几个富家太太在挑选进口洋碱和精制白糖的柜台,此刻门可罗雀,一个伙计拿着鸡毛掸子,无精打采地扫着货架上的灰。
“掌柜的,咱们……咱们降价吧!再不降价,货都砸手里了!”伙计哭丧着脸说。
掌柜背着手,死死盯着街对面“蜀新”专卖店门口的人潮,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降价?
怎么降?
他们的进货成本,就比人家“蜀新”的卖价还高!
这仗,从一开始就没法打!
“蜀新商行,范绍增……”掌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拳砸在柜台上,满脸绝望。
另一边,范庄。
夜已深,会客厅里却灯火通明。
范绍增的账房先生,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山羊胡老头,正用他那颤抖的手,拨动着算盘珠子。
噼里啪啦……
声音清脆,在范绍增听来,却比戏台上的锣鼓还好听。
“司令……司令……”老账房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指着账本上的一串数字,“七天!仅仅七天!我们的纯利……已经过了……十万大洋!”
“什么?!”
范绍增一把抢过账本,那双眯缝眼瞪得溜圆。
账本上的数字,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十万!
这几乎是他过去搜刮一年才能攒下的家底!
“哈哈……哈哈哈哈!”
范绍增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他抱着那本账本,像抱着一个绝世美人,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龟儿子!刘二少爷真他娘的是个天才!这哪是做生意!这是开印钞厂啊!”
他逢人便夸,逮着谁都说:“老子带兵打仗一辈子,都没这么痛快过!”
丰都,指挥部。
刘睿看着从重庆传来的加密电报,电报上是林启元整理出的第一周财务简报。
上面的数字,清晰地印证了账房先生的狂喜。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有了这笔钱,很多过去只能在脑中规划的蓝图,终于可以变成现实。
过去,他想换装一个团,都要为了几万大洋的军火款,跟父亲的部下们扯皮半天。
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现金流。
底气,完全不同了。
又过了几日,刘睿再次来到重庆范庄。
还是那个会客厅,范绍增依旧热情,但眼神里,除了江湖人的豪气,更多了一分发自内心的敬佩。
“贤侄!你可算来了!快坐快坐!”范绍增亲自泡茶,笑得合不拢嘴,“账本你看了吧?哥哥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好赚的钱!”
刘睿点点头,没有客套,直接切入正题。
“范司令,钱是好赚,但花钱的门道,更重要。”
他将一份自己早已拟好的方案,推到范绍增面前。
“我建议,商行所有利润,按十成算,如此分配。”
范绍增拿起方案,眯着眼细看。
“三成,用于扩大再生产。我们立刻再建两座香皂厂,一座白糖精炼厂。我要让‘蜀新’的货,不但铺满四川,还要流向湖南、湖北、贵州!”
范绍增重重点头,这个他懂,生意要做大,就得不断投钱。
“再三成,作为分红。”刘睿继续说,“这三成里,您拿七,我拿三。您手下的弟兄们要养,各个堂口的‘大爷’要打点,这是您应得的。”
范绍增愣住了。他本以为,刘睿会跟他五五分账,没想到主动让出了这么大的利。他手下几万张嘴,正愁怎么喂饱,刘睿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刚要开口,刘睿却抬手制止了他。
剩下的四成,”刘睿的声音压低,目光变得锐利,“全部存入一个秘密账户,由我直接控制。”
范绍增的呼吸猛地一滞,会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他死死盯着刘睿,这一次,他眼中再无半点憨气,全是枭雄的审视。
半晌,他咧嘴一笑,那笑容却带着一股森然的江湖气:“贤侄,你这是要拿哥哥我的钱,去养一支只听你刘二少爷号令的兵?”
刘睿平静地回答:“是养一支能保卫四川,保卫我们‘蜀新商行’的兵。”
范绍增盯着刘睿看了足足有十秒,突然,他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
“啪!”
“好!就这么办!”他放声大笑,但笑声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钱,你拿去!枪,你来造!哥哥我只有一个条件!”
他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你练兵,我不管。但每练成一个营,我要从我‘孝义会’里挑十个最机灵、最忠心的后生,送到你队里去!他们跟着你学本事,长见识,也替我范绍增看看,咱们的钱,都变成了些什么样的神兵利器!你看,要得不?”
刘睿心中了然,这是范绍增的阳谋。他既是在安插眼线,也是在为自己的势力培养军事人才,更是将自己的血脉注入这支新军,让彼此的捆绑更加牢固。
刘睿站起身,对着范绍增,郑重地一拱手:“范司令深谋远虑,晚辈佩服。就依您的!”
范绍增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也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加开怀:“哈哈哈哈!痛快!贤侄,你拿钱造枪,哥哥我派人给你扛枪!将来,你手里的家伙硬了,我范绍增在外面走路,腰杆也能挺得更直!”
他知道,刘睿的军力越强,刘家在四川的地位就越稳固。
而他范绍增,作为这艘战船上最重要的合伙人之一,自然也能水涨船高。